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惟愿一世安 作者:碧晗潇 文案 琅琊榜同人文,接原著结尾十年后。梅长苏并未身亡,却昏睡八载,醒来后记忆全失,化名林苏,重入江湖。偶然间卷入诸国间争斗,以一己之身化解内忧外患,助大梁平定四海,国泰民安。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天之骄子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景琰,林殊,梅长苏,林苏 ┃ 配角:蔺晨,飞流,萧庭生,萧念远,林承志,太后 ┃ 其它: ================== ☆、三生石畔   三生石畔,彼岸花开。一杯忘川,水煮今生。   忘川河边奈河桥头有一石曰三生石,可在石上写下前世之牵挂,后上桥喝汤前尘尽忘入轮回转世。偶有执着前世者,须得在忘川河中煎熬千年,千年寂寞千载孤独。千年沧桑无数次遥望所执着之人转世往复,那颗原本赤热之心日渐麻木不仁千疮百孔。千年后不忘初心者方能携千载记忆转世,去找寻等待千年的那个人。   杭州灵隐寺三生石旁,一青衣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青衣男子相貌清濯容颜俊雅书卷气甚浓眼眸黝黑深邃如满天星辰。白衣男子长相颇为英俊脱俗但那双桃花眼中满是放荡不羁,一看便是一个潇洒随性之人。   白衣男子手中提着一壶美酒正自斟自饮旁若无人满面桃花,对青衣男子一道道凌厉的眼刀视而不见。   “蔺晨,你整天抱个酒壶喝喝喝,喝死你得了。”   蔺晨闻言也不回头,咽下一口酒轻声笑道“哟,名动天下的琅琊榜首林苏公子口中竟然也会出此粗鄙之言,这要传将出去,我琅琊阁的招牌岂不是被你砸了。”   林苏不屑地一声轻哼,“我可不希罕这劳什子的榜首虚名,还不是你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为骗钱出卖朋友把我架到火上烤。真砸了招牌那也是你蔺大阁主自作孽不可活,我还巴不得看热闹呢!”   蔺晨登时恼了,怒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几次三番救你,你不说衔草结环以报,却倒打一耙恩将仇报,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伸手便向林苏肩头抓去,谁知这林苏似早已料到他会出手,身形猛地往旁边一闪堪堪躲了过去,口里却仍是不饶人“堂堂琅琊阁主只会欺负我这个没有丝毫内力的废人,对外还自称是我哥哥,你不嫌害臊,我还替你害臊呢。当真是没脸见人了,唉.......”   蔺晨却已不恼了,放下酒壶,笑嘻嘻道“我知你是闻到这酒香味馋虫给勾出来了,虽说你现下身体状况比解毒前好了些,但因卧床太久筋骨尚未恢复腿脚行动不便,故此今后三年内断不可喝酒不可劳神不可胡思乱想。”   林苏闻言无奈,却不肯服软,便耍赖“那你也不许在我面前喝酒,不然我哪天忍不住喝了,这腿迟迟好不了,岂非砸了你蒙古大夫的金字招牌!”   见他如此顽皮无赖,蔺晨翻个白眼长叹一声“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就遇上你这么个魔星,你在琅琊阁昏睡了八年,醒来后又静养了两年,为了医治你这十年我山都没下过几次,辜负了多少良辰美景错过了多少美人啊!好不容易把你救醒了吧,你却已走过奈河桥喝过孟婆汤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   林苏闻言未再说话,双眼怔怔的看向那三生石,石上并未显现出他的前世今生。罢了,三生石只不过是个传说,本也没有当真,只是跟蔺晨游历江湖路过此地顺路来看上一眼。   他是两年前在琅琊阁醒来的,据蔺晨说他当时已沉睡了八年之久,差点真成了传说中的睡美人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一张清洗干净的白娟,过往如云烟般未曾留下丝毫痕迹,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   蔺晨说,他经历坎坷命运多舛,已死而复生两次。八年前他心愿已了求仁得仁再无遗憾。这回醒来,既已记不起往事,当是老天可怜他,借此让他从新开始,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今朝有酒今朝醉,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虽然记忆全失,他对蔺晨仍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蔺晨这个人看似放浪形骸胡闹无赖,却是极重情义,对世事也看得透彻活得明白。他也明白只要自己表现出对失去记忆的在意,蔺晨一定会告诉他过往的一切。既然过去如此沉重也早已结束了八年了,他又何必非要自寻烦恼去寻根问底苦苦不放呢。于是他同意了蔺晨的提议,放下过往从零开始,今生再无羁绊,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这两年他在琅琊阁做恢复训练,蔺晨也教他一些防身的本事,只是他的双腿经脉未通,修习不了内力,他现在只能练些借力的轻身功夫和暗器,以备行走江湖逃命之用。关于以前的事,蔺晨不提,他也就不问。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揭开这伤疤。只从蔺晨的只言片语中便能了解到那些过往是多么不堪回首。忘记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身体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仍旧行走不便,但已可自保无虞。说来也怪,他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人和事,而对于一些技能性的东西却没忘,比如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武功心法。当然武功是恢复不了了,只是记得那些内功心法和招式。   他现在是林苏,是琅琊阁老阁主的义子,是今年新上榜的琅琊公子榜榜首。 蔺晨端着酒杯见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了然,知他又在胡思乱想神游天外。   眼看天色已晚,蔺晨伸了个懒腰,冲旁边的古树喊道“该回去了!”声音甫落,树上便跃下四个俊美少年。只见四人一样装束一般高矮,五官相貌亦是一模一样,四人分别着紫、蓝、黄、绿四色服饰。   这四人便是琅琊阁近几年着力培养的后起之秀“风花雪月”。紫衣少年名扶风,蓝衣少年名落花,黄衣少年名飞雪,绿衣少年名借月。   四人是孪生兄弟,本是琅琊山下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幸父母早逝孤苦无依,恰好被蔺晨所救。蔺晨见他们虽然衣衫褴褛却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甚是喜爱,遂带回琅琊阁悉心教导。数载光阴匆匆而过,当年的幼童已成长为翩翩少年郎蔺晨的得力助手。这次出门带上他们,也是要让他们历练一番。   扶风和飞花抬过一顶青布小轿,凌雪将林苏抱上轿子,借月收好地上的东西,一行人往外走去。    ☆、佛光普照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火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正是出门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江南景。   清晨,一轮红日冲破云层冉冉升起,路边杨柳依依芳草凄凄春花烂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怡人的醉人气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打破了清晨的宁寂。几匹骏马簇拥着一辆轻巧的马车迎着东升的旭日急驰而来。   马为良驹日行千里,马上人衣袂飘飘神采飞扬鲜活灵动,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四人四马两前两后,将马车围在中间,驾车的是一个白衣青年。正是琅琊阁阁主蔺晨一行人。车帘卷起,林苏坐在车内望着朝阳中策马飞奔的少年陷入沉思。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恍若许多年以前,自己也曾这样策马奔驰纵横往来,身边总是跟着另一个少年的身影。但他却一点也忆不起来,忆不起是否真有那么一个人,忆不起少年时的模样。他倏然有一种想了解自己过往的冲动,想知道那个曾经陪自己骑马射箭的少年是谁,是否还在人世,如今过得好不好。   正恍惚间,马车停了下来。扶风下了马来到车旁,笑道“公子,前面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阁主说他先去探查一番,让我们在这等他回来。”林苏方发现赶车的蔺晨不见了踪影,不由失笑道“恐怕他是自己跑去玩了,扶我下来,我们也过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闻得此言,四个少年如蒙大赦,均笑逐颜开。他们正是少年心性哪有不喜欢玩的,扶风和落花当即一左一右搀扶着林苏下了马车。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林苏已经能在扶风他们的扶助之下走几步路了,却还是不能走太远。   这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水流潺潺,岸边青草油油花开遍地芳香扑鼻。水中鱼虾众多,成群往来游动。蔺晨蹲在水边双目注视着水面如老僧入定般八风不动,扶风他们何时见过蔺大阁主这般安静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嘴角,未等笑出声来,只见林苏将手放在嘴边做出个安静的手势,赶忙将笑声生生吞进了肚里,直憋的肚子生疼。   片刻后,蔺晨终于动了,却没人看出他是怎么动的,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他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们的阁主,再贴切不过。”林苏赞叹道。   蔺晨并不接这个话茬,将鱼扔给落花,又去洗干净了手,方道“阿苏啊,能得你夸奖何其有幸。不对啊,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还是路上着了凉发烧了?你现在的身体没有这么弱不禁风了呀”说着摸了摸林苏的额头,“也不热呀,那你就是有求于我了。说吧,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林苏被他的桃花眼盯着瞧了半天,不由叹息“你这人啊,敬酒不吃吃罚酒。夸你几句吧,反倒成了不怀好意另有所图,依我看往后须得一天骂你三回才舒坦。”蔺晨一副懒得和你争辩的表情,冲着林苏吐了吐舌头。   耳边传来阵阵欢笑声,原来是四个少年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水里嬉闹起来。蔺晨看着他们青春飞扬肆意玩闹无忧无虑的样子,童心萌动,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来,五个人嬉闹了好一会,直到个个身上衣服尽皆湿透成了落汤鸡方才罢休。林苏知蔺晨小孩子心□□玩爱闹惯了,跟四个少年也从不摆阁主的架子,把他们当成弟弟一样宠着。几人闹够之后,又捉了些鱼虾,便继续前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小灵峡,路途遥远,好在也不着急赶路,便这样边走边玩,走走停停的,毫不惬意。   中午时分刚好来到一处小镇上。江南水乡,房屋多是依水而建,青山环绕绿水相依,虽只是一名不见经转的小镇,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进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酒家,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店里客人颇多,已没有单间,只能坐在热闹的大厅中。好在他们出来时日已久,早已习惯各种境况,倒也无碍。扶风唤了小二来,将路上捉的鱼虾交给他去收拾,又点各色菜蔬饮食。   林苏端着茶杯环顾四周,店内客人多是本地人,互相之间皆是熟识,彼此打着招呼天南海北的聊着。只有相隔不远处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彪悍的大汉,单看身形就知道是北地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不同于江南士人的文雅风流。林苏虽是有些诧异这些食客为何会从北地千里迢迢来到这江南水乡,却也没并多想。他没有发现的是蔺晨见到那几个人之后眼中闪过的一丝阴霾。蔺晨附在扶风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扶风点头出去,片刻即回,朝蔺晨点了点头,便坐下吃饭。   一行人优哉游哉一路游山玩水缓慢前确是快意逍遥。林苏曾问蔺晨“阁主抛下琅琊阁繁重事务跑出来游山玩水就不觉得羞愧?”蔺晨给他个大白眼,撇嘴“十年前我一年在琅琊山也呆不了几天,琅琊阁还不是照常运转,人生在世,需及时行乐,莫辜负了美酒美人美景良辰。再者说,琅琊阁分阁遍天下,本阁主如不时常各处察视,又岂能熟知一干办事之人之秉性为人而知人善任。事无巨细事必亲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却只活了五十余岁,我可不想学他。”对这段言辞,林苏深以为然,这也是他由衷钦佩蔺晨的地方,看似浑不在意浑浑噩噩,实则心思缜密事事安排的妥帖周到,却又没见他耗费分毫心神气力。   两月后已是初夏时节,蔺晨一行人也沿着沱江到了小灵峡。飞雪和借月不知从哪弄来一艘小木船,四个少年划着小船玩得兴起,吵吵闹闹的吸引来不少游人艳羡的目光。少年身姿挺拔英姿飒爽衣着光鲜,加上四人一样的样貌举止,不管他们来到何地,都会收到无数少女的爱慕的目光。蔺晨直嚷嚷“真不该带你们四个小祸害同行,抢了我的风头不说,这倒是要害得多少美人相思入骨夜不能寐!”   林苏坐在岸边草地上摘了些各色各样的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偷偷给满腔怨念的蔺晨戴上,并向旁边一个惊奇看向他的女孩做个鬼脸,示意她别出声。女孩登时会意却憋不住笑出声来。蔺晨看到美女的笑,起身把花环摘下,走到女孩身边,将花环给她戴上“鲜花配美人”,又给林苏一个大白眼“我这是借花献美人。”那无赖样大有一副不服来咬我的意味。林苏早已见惯了他这副嘴脸,也不着恼。倒是女孩子脸皮薄,立时便羞红了脸,低声道了句“谢谢公子。”便跑远了。   林苏揶揄蔺晨道“看,美人被你给吓跑了,还不赶紧追。”“有你这个公子榜榜首在此,世上美人皆是黯然失色,再美的美人往你跟前一站也是明珠投暗失了光芒自惭形秽罢了。”蔺晨凑到林苏跟前,细细瞅着他的脸,轻声说道“说来也怪,你睡了八年之后醒来,容颜非但未变老,倒比以前越发年轻了,而且这容貌也同以前大不相同,只有五分相似。如若不是我一直守着你,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个冒牌的。”   这些话蔺晨以前从未提过,林苏听了也是吃惊不小,原来自己的容貌已变,难怪蔺晨不怕别人认出自己。   来到小灵峡的第八日下午,期待许久的佛光出现了。只见一个巨大的七彩光环绚丽夺目无比圣洁光明,光环中间是一抹人影。那一刻,林苏只觉得满心清明澄净,脑中无一丝杂念。不知何时,却有一个声音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待到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定与你携手看遍这大好河山世间繁华风花雪月。”   但愿这佛光普照世间黎民苍生,但愿世上再无奸佞邪恶再无阴谋诡计,但愿天下太平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往事如烟   前尘灰飞烟没,叹回首月明中。往事如烟似梦,转眼岁月匆匆。   正值盛夏,烈日炎炎暑气湿热,即便在阴凉处席地静坐,仍是挥汗如雨感受不到丝毫凉爽之气。蔺晨最是怕热,往年一到溽暑时节,便呆在琅琊阁足不出户。琅琊阁位于琅琊山顶,山高林密凉风习习,并且常年备有冰块,故此蔺阁主在炎炎夏日依旧逍遥惬意。   如今身在蜀郡,蜀地比琅琊山更加湿热难当。正值雨季十天中总有八天大雨滂沱,山路泥泞难行,欲要离开亦是艰难。   好在琅琊阁分阁遍布天下,蔺晨一行六人便来到蜀郡分阁所在地流云山庄。蔺大阁主驾到,分阁阁主自是殷勤招待不在话下。蜀郡分阁人手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分阁主名叫骆千山,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双目炯炯精光闪烁,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人深藏不露武功非凡。   当日,蔺晨六人来到流云山庄时,骆千山早已率人在门外迎接。一番寒暄过后正厅落座。不多时山庄仆从端上茶点,蔺晨和风花雪月四少年的竟然是冰镇酸梅汤,只林苏的是上好的武夷茶。林苏微笑点头,暗道蔺晨手下都是些人精,做事细致周到滴水不露却不张扬。   骆千山自是知晓蔺晨豁达随性素喜无拘无束的脾气秉性,安排好六人的饮食起居后便告退了。这流云山庄并不算大,只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前院是阁主处理日常事务的处所,后院是客房,平时后院并无人居住。   后院中有座假山,假山旁边挖了一方小小的水塘,水塘中的莲花开得正盛。夜深人静之时,阵阵清香袭来醉人心脾。   过了这许多时日,林苏的腿已可行走自如,只是尚不能运气练功。   这一日,林苏晚上被噩梦惊醒心有余悸睡意全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手轻脚的下床,来到外间。   三年来,夜间都是风花雪月轮流值守,今日守夜的正是少年飞雪。林苏尚未走到门口,少年便醒了,揉了糅惺松睡眼,赶紧下床搀扶着公子。林苏拦住了少年,柔声道“我自己走便可,你继续睡吧,我只是去院中走走。”   飞雪年纪虽小,却是尽职,不管公子如何劝说,总是不肯再睡,回身拿件外衣给公子披上,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院中。   当夜,明月当空皎皎如玉,繁星点点花香扑鼻。林苏在水塘边的石椅上坐下,对月长叹。梦中情境历历在目,哀号遍野烈火熊熊枯枝焦木满目疮痍,人间地狱不过如是。凄惨之景令他心如刀割鲜血长殷。   少年坐在林苏对面,警惕的环视四周,月光如水,院中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待确定安全后,才把目光收回,只见公子神情哀婉凄楚,呆呆的望着圆月,似在沉思,又仿佛在追思往事,只看得少年心头生疼眼眶发热。   林苏醒来已近三载,一直夜夜酣睡无人入梦。蔺晨说他以前就是思虑太过才使得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最终油尽灯枯。现在忘却前尘终能安心休养,故而恢复得甚快。如今旧梦复归,是否暗示:若假以时日,丢失的记忆也可重拾。   随着身体日渐复原,他愈发奢望记起前事故人,哪怕痛苦多于欢愉,哪怕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潜意识中,有些比生命更重的东西曾存在于他的过往。   正思虑间,猛然听到飞雪一声惊呼,“公子小心。”却感觉背后发凉,下意识中急闪身形,电光火石间躲过了一枚凌空飞来的暗器。暗器力道强劲,直直钉入身旁的假山巨石之中。林苏暗自庆幸,若是劲道再小一些,他并无内力,便很难及时发觉,此时恐怕早已中招倒地。   飞雪见他无恙,立时飞身跃向对面的房顶,想必他已发现暗器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林苏躲过一击之后,亦是身形未停,借力往房顶跃去,哪有半个人影。想必来者知晓这边几人除了自己皆是当世高手,怕暴露行踪赶忙遁走逃逸。   此时屋中诸人也已惊醒,三少年跃至林苏身边把他围在中间,林苏不放心追出去的飞雪,忙呼扶风落花前去接应。两少年应声而去,转眼不见了身影。   这时,蔺晨也打开房门,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蔺晨看到林苏和借月垂手立于院中,惊诧道“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刺客”“我睡不着,出来赏月,差点命丧在此刀之下,飞雪已去追了,我叫扶风落花前去接应了。”说着把那枚飞刀递给蔺晨。蔺晨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怒道“是谁吃了熊心豹胆太岁头上动土,竟敢潜入我琅琊阁行刺。”   两人回到蔺晨房间,借月在门外守着。于灯光下细看这枚飞刀,只见刀刃发出幽幽蓝光,蔺晨是医生,一眼便看出这刀淬了剧毒,可见来人居心着实歹毒。   林苏暗自思量,自琅琊阁出来已愈半载,一路平安无事。为何甫一到此地便出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内鬼,要么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才等到如今。第一种显然不可能,但为何一直没机会下手呢。除非一直有人暗中跟着保护他们,杀手才无法近身。便道“你暗中命人一路跟着保护我。”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听闻此言,蔺晨微愣,随即笑道“你仍是智计无双玲珑心肝,什么都瞒不过你。”林苏皱眉道“你又瞒了我多少事,还不老实交待。”   蔺晨摇着扇子摆出一副风流公子的俏模样,盯着林苏的眼睛说“阿苏,我先问你,事到如今是否想了解前尘旧事了?”林苏坦然道“不单单想了解,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恢复记忆。”“哦?凭你的聪明才智,即便我不说,你也知道一些旧事了吧。我猜你早已明了自己是谁了吧。”   林苏点头道“自年前见过江左盟诸人,便知道一些了,只是不愿深究罢了。此事本是因我而起,却未曾料到他们竟为了杀我不惜与琅琊阁江左盟为敌。估计这与两月前在江南小镇吃饭时遇上的几个北燕人脱不了干系。你当时便让扶风出去通知分阁的人暗中保护我们。”   “扶风确是去通知人暗中跟着那几个北燕人,不过暗中保护的不是琅琊阁的人,是江左盟的人,飞流也在其中,不然一路行来,哪会这么清静。那几个大汉是北燕拓跋昊的手下,跟踪我们的还有大渝玄布和金雕柴明的人。本来我猜测他们不会真要你的命的,最多是绑架勒索而已,因为你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可以用来要挟琅琊阁和江左盟。岂知我料错了,还好今天没事。”   林苏未置可否,沉吟半晌方道“我跟琅琊阁和江左盟渊源颇深,可是要挟你们又有何用啊?难道为了琅琊榜的排名么。何况玄布柴明拓跋昊不只是江湖中人,更是大渝和北燕朝堂中人,难道是要挟皇帝?”   蔺晨眯着眼瞅了瞅他,“啧啧,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看着不像啊,要真想起来,还能在这老实呆着。”   “并没有想起任何旧事,只是今晚做了个噩梦,你知道我这三年来,从来睡得香甜无梦的。我梦见雪地之中漫天火光哀号遍野惨不忍睹。这是我以前的亲身经历是不是。如果是,那我就不只是梅长苏还是林殊吧。”   蔺晨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哇,这你都能推断出来。”随后唉息一声,“那一日在酒肆听说书的老者讲赤焰少帅林殊的故事时,你便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吧。罢了,本也没想要一直隐瞒下去,只因当时你身体尚未恢复,时机未到。好在经过我这蒙古大夫十一年的不懈努力,你现在当能承受真相了。这位客官,且听我讲讲林殊梅长苏无双公子的传奇故事吧。”   蔺晨便将前事娓娓道来,林苏静静地听着,表情凝重,直到蔺晨讲完,方动容道“蔺晨,谢谢你。谢谢你两次相救,谢谢你二十多年的扶助。二十五年前梅岭大火之后,世上再无林殊。十一年前大渝大梁之战以后,世上再无梅长苏。我现在是林苏。”   蔺晨最受不了别人对他客气,连忙摆手“我们之间还客气啥。我本非俗世中人,只是自从遇到你便再也未能脱离这凡尘俗世罢了。”一开始还一本正经的,说到后来原形毕露,倒把林苏给斗乐了。   “你说飞流一直跟着我们,怎么我没见到他呢。大半年不见,倒是想他了。”   “因我们在明,对手在暗,故此他们也在暗中没露面。扶风他们去追坏蛋至今未回,准是遇上飞流跑去叙旧了。我估摸着他快要来找你了。这小子都二十多岁了,还是离不了他的苏哥哥,真是让我羡慕嫉妒恨啊。”   “飞流其实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你一天到晚没大没小没个正形的总是逗他玩,他才要躲着你。飞流知道谁对他真心好。你说飞流心智不全,我看着却不像,是不是这几年你找到医治他的神药了?”   “神药却是没有,不过自八年前,我带回风花雪月四个小子之后,飞流天天和他们在一起习武玩耍嬉闹直闹的整个琅琊阁鸡飞狗跳的,人开朗了不少,慢慢的这脑袋也就开窍了,说话也清楚流利了,真是有心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不然我怎会放心让他一个人独自外出,还去江左盟帮忙呢。”   “是啊,我的小飞流终于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呢。”提起飞流,林苏满脸幸福和满足。“那现在有多少故人知晓我还活着啊?”   “这个啊,你的情况江左盟的人是知晓的,卫峥,聂锋,聂铎,霓凰,蒙挚这些人和江左盟来往密切估计也知晓了。萧景琰比他们所有人知晓的都要早,那些暗中保护你的人中,有一批来历不明的,估计也是他派来的。”   “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风花雪月四个小子也是萧景琰的人,是他找来保护照顾你的。他这些手段根本瞒不过我琅琊阁的眼睛,只是我深知他对你的情义,定然不会做出对你对琅琊阁对江左盟不利之事,也就听之任之罢了。再者说,我是真喜欢那四个小子,还准备让他们以后长大了接手琅琊阁,我好早日金盆洗手归隐山林呢。”   林苏闻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没有了过往的记忆,也明了这些人不是骨肉胜似骨肉,是肝胆相照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兄弟。尤其梁帝萧景琰,以一代帝王之尊,十年筹谋煞费苦心只为好友能平安无忧的活于世间,再无它求。   蔺晨原本是不喜萧景琰的,当年梅长苏呕心沥血扶萧景琰上位,后又为保大梁江山北上战场九死一生命悬一线。蔺晨一向认为自古帝王多薄情寡义,有道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梅长苏鸣不平。未曾料到萧景琰却是帝王中的奇葩。他待梅长苏之情并不比梅长苏待他之情少。当初萧景琰得知梅长苏死讯后悲痛欲绝,常常夜半痛哭失声。后来不知如何得知梅长苏一息尚存,便于七年前暗中遣来当时只有十岁的风花雪月到琅琊阁照应保护。十年后梅长苏病愈外出游历,便派心腹暗卫暗中护其周全。 ☆、风花雪月   风是只如初见沉吟徘徊,花是人间四月醉倚青苔。   雪是浸染红尘命数两拆,月是阴晴圆缺只影常在。   晨光微曦皓月西沉,飞流与三少年回到流云山庄。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俊秀青年,唯有那双澄澈清明未染尘埃的眸子依然灿若星辰。   林苏醒来时,只见飞流坐在床边又是担忧又是欢喜,便伸出双臂抱了抱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飞流放心,我很好。”飞流向来最听苏哥哥的话,闻言展颜道“苏哥哥,想你。”“苏哥哥也想你,飞流长大了,能帮苏哥哥做好多事情了。”   “哟,飞流你个小没良心的,来了也不去看我,心中只有你的苏哥哥,看我怎么收拾你。”蔺晨摇着扇子踱进门,手中拿着一包香气四溢的点心。蔺晨自是知晓飞流最爱吃点心,飞流看都不看他一眼,趁蔺晨不注意,夺过点心便夺门而出。蔺晨大怒,收了扇子,朝林苏嚷嚷“都是你教的,气死我了。回来再跟你算账。哎,飞流你给我回来…….”话音未落,人已追了出去。林苏微笑着摇头,一个两个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飞流和蔺晨你追我赶上窜下跳,风花雪月四少年也加入战团,几人嬉戏成一团好不热闹。林苏看着这群人折腾内心安宁平静,飞流一来沉闷许久的气氛总算活跃起来,以后还是将飞带在身边吧。   直闹到早饭时分,蔺晨也没抓到飞流,直气得抓耳挠腮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飞流是武学奇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早在十年前武功便比蔺晨高了。看到蔺晨闹累了坐在院中石头上休息,飞流朝他做个鬼脸,便同风花雪月玩耍起来。   林苏洗漱完毕出来时,飞流正同四少年比剑。四少年年纪小内力较之飞流相差甚远,难得的是四人亦是根骨奇佳的学武天才,加之蔺晨和飞流这样的高手自小□□,虽只有十几岁年纪,若单论功夫却已是江湖中难得的高手了。飞流以一敌四短时内亦难取胜,五人身法皆是迅疾异常,只见衣袂飘飘剑气如虹恰如彩蝶翩翩美不胜收,倒不似在比武,反似气质优雅意态闲适的舞者在舞蹈一般。   风花雪月本是孪生兄弟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所习剑法若四人齐使便是威力无穷的剑阵,任对手是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亦难在四人剑下全身而退。   当然飞流是个例外,飞流与他们自幼一处长大一起习武,彼此熟知对方的武功身法。况且四人武功倒有一大半是飞流所教,因蔺晨事务繁杂前几年又要照顾昏睡不醒的蔺苏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好好教导他们,恰好飞流与他们甚是投缘,天天混在一处同吃同住,功夫也自是倾囊相授。飞流本不善言谈,教授武功时便只管演练示范,少年依样学样只求形肖不为神似。这教法若是换作别的师傅是万万不允的,但是蔺晨生性洒脱不羁不拘泥常规,对此听之任之,有时还会出手点拔一二。   奇葩师傅教出奇葩徒弟,四少年的武功与任一门派任一功夫皆为不同,却不拘泥已有的招式套路而自成一家浑然天成,竟歪打正着达到了随心所欲无招胜有招的最高武学境界。   五人斗得酣畅淋漓难分难解,不知战了几百回合。蔺晨和阿苏兴味盎然的站在一边观战,品头论足加油助威。   最终也未能分出胜负,落花一眼瞟见仆从端了早饭进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闹了大半夜也是饿了,接着其余四人的肚子也不甘落后的纷纷叫唤起来,声音洪亮。惹得两位观战者差点笑岔了气息,阿苏捧着肚子“吃完饭继续啊,哎哟,哎哟,笑得我肚皮都痛了。”五人赶忙收剑入鞘争先恐后窜进屋去。   饭后蔺晨便去前院与骆千山商议阁中事务去了,午时方回。林苏知晓他定是去查昨夜刺客之事。昨晚少年和飞流未曾抓住刺客,兜兜转转了半宿却给追丢了。能在他们几人的追踪下全身而退的人不多,要查也不难。一个上午,四少年与飞流一直形影不离的跟着林苏,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蔺晨回来后闭口不提刺客之事,林苏也不追问。   当夜,仍是飞流睡在林苏外间守护,孰料却是一夜无事。   如此过了一月光景,已是立秋时节,天气日渐凉爽起来。   林苏认为刺客一事调查毫无进展,徒留无益,不如早日离开。   经过商议,最终决定暂不回琅琊阁,而是由此径直向南到云南大理游历一番。大理有闻名遐迩的“风花雪月”。四少年一听风花雪月四景,便问蔺晨当日为他们取名风花雪月是否与这四景有关。蔺晨轻摇折扇,悠悠道“我一生阅美人揽美景无数,自十多年前于大理游览之后便念念不忘,却苦无机会故地重游,恰巧遇上你们四个小美人,便为你们取了这个名字。却未曾料到这名字起得倒还贴切。”说罢端起茶杯啜了口茶。   林苏放下手中茶杯,轻笑道“这风花雪月乃是大理四景: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下关风终年不歇,上关花常开不谢,苍山雪洁白无瑕,洱海月冰清玉洁。”   “有道是上关花,下关风,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几日后,七人便离开流云山庄南下大理。   林苏坚持要跟大家一起骑马。蔺晨虽是他的大夫,却是一向辩论不过他,只好表示同意,随即站在大夫的角度提出条件:路上定要注意休息,不得着急赶路策马飞奔,别身体一有好转就不拿自己当病人。林苏知他关心自己,当下含笑应承态度殷殷,乖顺得像只小狐狸。   一路策马前行,林苏和蔺晨皆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之人,边行边给飞流和四少年详加讲解沿途所见风光景致民生民俗,这一番游历下来,潜移默化之中,五人均增了不少见识长了许多阅历。现今林苏身体日益转好,已很少吃汤药调养,每日只需按时服用蔺晨为他特意配的丸药。这一路南行,较之当初入蜀行进速度自是快了些。   一路前行,蔺晨收到琅琊阁飞鸽传书也愈发频繁,他往往将纸条展开看一眼便烧掉,有时回信,有时却不回。林苏知他脾气,他想说的自会说起,若不想说任是苏秦张仪在世也无用。   林苏也未得闲,每每找好安歇之处后,他便会带上飞流和四少年出外寻一处僻静所在,教他们五人练习阵法。   这是一套五行八卦阵,可用于上阵杀敌,亦可用于江湖高手间切磋较量。此阵法习练人数可多可少,多则成百上千人同使,于两军交战之时可困住敌方千军万马。少则只需五个配合默契心灵相通的武林高手,进可于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退可保已方将领平安无虞。五人皆心思纯净心无旁骛,相互之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是以进境甚快。   算来不过半月光景,蔺晨与五人交手比试时已然全无还手之力,输得心服口服甘败下风。虽说输给了几个半大孩子,且输的凄凄惨惨凄凄。这场比试却吹散了蔺晨内心多日郁积的阴霾,心脏仿佛被春日暖阳拂过一般舒爽无比。多日来对林苏安危的担忧之心总算可放下了,有飞流风花雪月五人在身边,没人能动得了他。   这一日,登上一座高山之后,一片平坦广袤的草原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值金秋八月,秋风习习,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姹紫嫣红花开遍野,远处牛羊成群骏马奔腾。回望来路,只见云蒸雾绕恍若仙境。真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塞外风光的感觉,浑然不觉这是在迢迢南国。   少年落花最是喜欢侍弄各色花卉,乍一见到这花开遍地之景自是兴奋,纵身跃下马背向一丛开的最大最艳丽的花儿奔去。扶风飞雪借月也争先恐后的跑没影了。只留下四匹马儿自去一边吃草。   林苏见少年们如此开心自是高兴,笑容满面道“飞流,你也去吧。”往日爱玩的飞流却轻轻摇了下头“我和苏哥哥一起。”林苏知他不放心自己,心中暖流涌动眼眶发热。自飞流回来后,便与他形影不离片刻不肯分开,显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和安危,在他心中苏哥哥的安危从来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林苏柔声道“飞流,我们一起去玩,你扶我下来吧。”飞流飞身跳到马旁,搀扶着林苏下了马。活动活动早已麻木的腿脚,与飞流向草原深处走去。这边蔺晨早已跑去和四少年闹在一处了。   这里自然便是上关花所在之地的上关草原了。   七人当晚借宿于牧民家中。林苏和蔺晨皆是气质高贵温文尔雅的浊世佳公子,飞流也是容颜俊秀气质脱俗,四少年更是天真烂漫惹人怜爱。当地牧民本就热情好客,主人拿出各色吃食殷勤招待。主人家中有两个未成年的双生女儿,与四少年年纪相仿,少年人很快便玩到一处。   待第二日辞行之时,几个初识的朋友颇有些依依不舍满目离情。林苏看着几个少年人依依惜别,心下微恸,忽忆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与挚交好友依依满别情,仿佛是一英武少年,又似是一英气少女,记不起对方样貌,只是隐隐有种感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上关距大理城只有不到一日路程,由上关南下,当日黄昏前便由北城门进入大理城内。   城内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遍植不同品种山茶。大理气候终年温润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有山茶盛开,葱郁的枝头开满红的黄的粉的花朵,徐风吹过随风摇曳。两旁各式店铺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一行人牵着马慢慢前行欣赏着这大理城的迤逦风光。尤其是四个少年,看着市面上的新奇玩意恨不能全买回来,不多时,便满载而归。   转眼已是黄昏时分,日薄西山,家家炊烟袅袅,满城飘香。   正准备去找客栈休息,街上几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青年看到蔺晨一行人,“哦”了一声,猛然勒马返身而回。来到蔺晨跟前翻身下马,抱拳于胸前“敢问兄台可是琅琊阁蔺阁主?”蔺晨盯着青年瞅了一会,方才恍然“正是在下,穆小王爷多年不见啊。”   转身对身后的林苏喊道“阿苏,飞流快来见过穆王爷。”   林苏和飞流急忙上前抱拳见礼。只见穆青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着一身蓝色劲装银冠束发剑眉星目,盯着自己看了几眼,心中似有疑问,却只凛然道“阁下可是今年新晋的琅琊公子榜榜首林苏公子?”   林苏自是知他为何见到自己是这般光景,见他强忍住心中疑问,不禁暗自赞叹,当年鲁莽冒失的少年经过这十年的磨砺已成熟稳重能撑起南疆这一片天了。“不敢当,在下正是林苏。”当即含笑答道。   穆青喃喃低语“林苏,这个名字取得好。”   穆青极力邀请林苏等人去王府中小住几日,林苏深知其盛情难却便答应下来。飞流以前经常跟少年穆青玩耍,这次相见也甚是高兴。   当晚便在穆王府中安顿下来。穆青吩咐下人打扫出一个僻静的院落给他们居住。   飞流自是和林苏同住以便照顾卫护。穆青见此情景心中更是明了。   晚餐后,林苏回房间休息。因迟迟没有睡意便倚在床头看书,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一猜便是穆青来了,随即放下书起身相迎。   穆青一见到林苏便红了眼圈,哽咽道“林殊哥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太高兴了。”林苏也是心绪起伏久久难以平静,他乡遇故知本是喜事,自己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故人,真不知当喜亦或当悲。   当下强展笑颜,“穆青,能够见到你,我也很是开心。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穆青原以为他会否认自己的身份,没料到他竟坦然承认,不由怔怔的盯着他道“林殊哥哥,你当年瞒的我们好苦,我一直不知道你便是林殊哥哥。直到几年前,姐姐才告知我你就是林殊哥哥。我们都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还好,你还好好的活着。姐姐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会多开心啊。"   飞流泡了茶来,递给穆青。穆青接过茶杯,对飞流笑道“当年的小飞流,如今已是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了呢。”   飞流仍是不喜多说话,只笑了笑便退下了。   穆青悠悠道“林殊哥哥,为何你的容貌又变了呢,倒是看着比十年前更年轻帅气了呢。”   林苏笑道“你也知我容貌已变,又是由何得知我是林殊啊。”   穆青笑道“能让飞流如此亲近保护之人,世上只有苏先生一人而已。苏先生便是梅长苏亦是林殊啊。"   林苏含笑不语,暗忖这小穆青长大后也成了个鬼精灵,心思玲珑剔透。   见林苏不语,穆青继续道“林殊哥哥,以前你为苏先生时容貌与当年的林殊并无半点相似,因此我一直没认出你。现下你的容貌却有五分林殊的模样,五分苏先生的风韵,气质却又较以前并不相同。”   林苏了然,“我原是不知如今的样貌竟与林殊有五分相似,只因我失去了以往的所有记忆。"   林苏说此话时声音并不高,对穆青来说,却是字字诛心,如晴天霹雳打在心头。   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林殊哥哥活着,却失忆了,没有了过去,他还是那个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林殊吗?他还是那个叱咤金陵城的梅长苏吗? ☆、明月珍珠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转眼已近中秋,穆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这几日,风花雪月随蔺晨游大理登苍山泛舟洱海,自在逍遥。   林苏身体不适,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休养。飞流坚持留下照顾,任林苏如何说也不肯出去游玩,只得作罢。   每日蔺晨都带些新鲜玩意儿和大理特色点心回来给飞流。风花雪月也拉着飞流哥哥给他讲些外面的奇闻趣事。   中秋当日,王府中大摆家宴,邀请蔺晨林苏和王府众将士一干人等同庆佳节。众位将军皆跟随霓凰郡主和穆青戍守南疆多年,是久经沙场的热血男儿,看惯了金戈铁马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勇士,却见小王爷邀请的客人一个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一个是风流不羁的浪荡公子,心中难免有些轻看二人。   穆青眼看时辰已到,从主位起身,向众将领介绍今天的客人,“众位大哥,想必还不认识我身边的这两人位贵客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琅琊阁少阁主蔺公子。”众人哗然,琅琊阁名闻天下,蔺少阁主自不是等闲之辈。都道“久仰,久仰。”蔺晨亦执手回礼。   “旁边这位是琅琊榜首林苏公子,是少阁主之义弟。”   众人皆知琅琊榜榜首之位自江左梅郎离世后一直空悬十载,也曾有人前去求问,琅琊阁给出的答案是“麒麟之后,再无榜首。”   孰料,年初琅琊榜榜单一公布,公子榜榜首便是这名不见经传的林苏公子。琅琊榜一向精准从无失误,人们只是好奇这林苏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便有人前去求问琅琊阁,答案却是“老阁主之义子。”这答案不久便传开了,人人皆知林苏公子是琅琊阁的小公子。   只见林苏轻启朱唇灿然一笑目若朗星眉目如黛,看似文弱,周身却自有一股浩然凛冽之气,使人无法小觑。   大家互相见过礼之后,正待开席,却见一人匆匆跑来禀告道“王爷,太后特使已到府中。”   穆青赶忙率众人来到府门前迎接。   这特使却是个熟人,正是列战英,穆青忙奔过来见礼。寒暄之后,列战英道“太后挂念小王爷,特使列某前来探望。并带了些礼物前来。”穆青忙双膝跪地行礼,恭敬的接过太后赏赐之物。   列战英眼光在人群中探寻了一会,又道“太后听闻琅琊阁林苏公子正于府中做客,久仰公子大名,特命战英给公子带了礼物前来。”   林苏于人群中卓然而立,闻得此言自是知晓太后挂念自己,方遣列战英从千里之外前来探望。当即越众而出,刚要行礼,却被列战英拦住了,列战英轻声道“太后有命,万不可受公子大礼。还请公子莫要为难战英。”语气虽轻却颇为急促,气息登时有些不稳,当是心情激荡一时难以平复。林苏闻言,亦是心潮澎湃,强自平息紊乱气息,双手接过一个锦盒,道“林苏谢太后恩典。”   穆青陪着列战英来到正厅,列战英早年跟随如今的梁帝当年的靖王征战沙场十余载,亦是豪爽男儿,也不拘泥凡俗礼节。当下重开宴席。一众人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起来。   林苏不能饮酒,加之身体本就不适,便提早离席。   飞流扶着林苏回到房间。   林苏打开太后相赠的锦盒,只见锦盒里放着两件衣服,一件淡青色的锦袍,一件白色的貂裘。两件衣物做工极为精细,样式考究,看得出制做此衣者倾注了满腔柔情。林苏知道这定是静姨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物,泪水潸然而下,滴落在手中所抱的衣服上,犹如一朵朵盛放的春花。   飞流泡茶进来见此情景,着急的拉着林苏衣袖“苏哥哥,不难过。”林苏安慰他道“哥哥没难过,只是过于高兴了。”   飞流拿过衣服给林苏披上,“苏哥哥穿新衣服,好看。”   林苏也破涕为笑,“这衣服温暖舒适。”凝聚着亲人爱心的衣服自然是暖意融融。   林苏感到这衣服口袋中好像有东西,忙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半旧的锦囊,看做工是宫中之物,不由疑惑难道是太后把随身携带的锦囊落在衣服中了?   锦囊里面放着一颗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珍珠,竟有鸽子蛋那么大,散发出柔和细腻的光晕。   林苏手捧珍珠心中微动,眼前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欲待静神细细凝思,却如何也抓不住分毫。   飞流在一旁守着,但见他双眉轻挑脸色愈加惨白如纸,便握住他的手,双目盯着那珍珠瞧了半晌,似在回忆一件极要紧之事。   林苏瞥见他的神情,心中一动,柔声道“飞流以前见过这颗珍珠?”   “不只飞流见过这珍珠,我也见过。”蔺晨不知何时进了门,摇着他那四季不离手的扇子,立于飞流身后笑吟吟地望着林苏微红的双眸,猛然抬起手中折扇去敲飞流的头,飞流身形已比他高大些,身法又快,一闪躲过,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飞身逃出屋去。   林苏这会也回过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看你今日有些恹恹的,精神不济,便回来瞧瞧你。”   说完看看林苏手中的珍珠,满脸欠揍地说“小皇帝千里迢迢让人将订情信物送还于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今日喝了多酒,又在这里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这珍珠是萧景琰少年时从东海寻得,原要赠予赤焰少帅林殊。待他返回金陵时,却得知林殊早已葬身梅岭。直到十三年后,这珍珠才送出。后来,梅长苏于北境战场身亡,这珍珠又作为梅长苏遗物送回金陵。”   林苏得闻此言,一时精神有些恍惚,朦胧中仿佛忆起些往事:林殊送别萧景琰时,说要他自东海带几个鸽子蛋大的珍珠当弹子玩。萧景琰将珍珠送给梅长苏,梅长苏昏迷前拜托蒙挚将珍珠带回金陵。   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蔺晨,我记起了一些关于珍珠的片断。依你看我能否恢复记忆?”   蔺晨摇了几下扇子,方缓缓道“经过适当刺激当能恢复一些,到底能恢复多少,却是不好说。”   林苏默然,将珍珠放回锦囊中,连同衣服一并妥善收好。   蔺晨有些不怀好意的轻笑,“既然这颗珍珠能让你回忆起一些过往,你便将它随身带着吧,赌物思人,或许有助于恢复记忆也未可知。”   林苏对他的讥笑置若罔闻。神态安然自得,又取了锦囊贴身而放。   蔺晨见了,少不得又要调侃揶揄他几句。   晚饭过后,蔺晨拉着林苏前往洱海泛舟赏月。   大理四季如春,早晚温差大。林苏较之常人仍是畏寒,出门前特意加了衣物。飞流却坚持带上太后送的那件狐裘,林苏无奈“我有这么怕冷吗?”飞流答得倒也干脆“有。”林苏只得依他。   穆青府中还有事务要处理,一时走不开,便派了心腹之人随行,列战英也想趁机游览一下大理胜景,便一同来了。   洱海在大理城东,与城西的苍山遥遥相对。   因是中秋月圆之夜,前往洱海赏月者络绎不绝,或三五好友结伴而行,或扶老携幼全家出动。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有情人。   穆府早已派人备好游船于岸边相侯,众人登船后,大船稳稳驶出。   一轮明月于水天相交之处冉冉升起,月光皎洁,星空疏稀。远处苍郁的青山倒映于洱海无澜的碧波之中,山清水秀,山水有相逢,苍山山顶的皑皑白雪竟也看得十分清晰。   正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林苏站在船头,望着兴奋不已的少年们嬉闹,暗叹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光真好。   蔺晨细品着杯中美酒,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阿苏,我看你愁眉不展,本大夫今日特准你喝一杯解解忧可好。”   列战英在旁边听了,奇道“莫非公子因身体原因不能饮酒?”   蔺晨道“正是。再过些时日便可少量饮酒了。这几年可是把他给馋坏了。”   林苏趁蔺晨分神之际,上前抢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难得这苛刻的大夫松了口,时机稍纵即逝,得好好把握。   蔺晨气得直翻白眼,“你还真敢喝啊,今日回去之后便要吃半月汤药,外加二两黄连清火。”   林苏无语,这无赖又要挟私报复。   列战英看着这两人如孩童般斗气,着实好笑。曾几何时,少年靖王和少年林殊也是这般孩子气的斗嘴。如今,林殊几经大变,再世为人,前尘尽消。靖王为帝十载,夙兴夜寐,不敢稍怠。早已物是人非。列战英跟在萧景琰身边数十载,自是知晓这一代帝王内心的凄苦无奈孤独寂寞。   林苏见列战英神情变幻,似悲犹喜。也不出言打扰。列战英沉思半晌,方对林苏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船边,此时皓月当空,清澈无波的水面上亦倒映着一轮皓月,二月交相辉映,直让人分不清哪是真身哪是幻影。列战英面对林苏那似林殊又似梅长苏的容貌气质,亦觉得如梦似幻,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林殊,还是梅长苏,亦或两者都不是。几经思虑,竟不知从何说起。   反倒是林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列将军,有劳你千里奔波至此,在下谢过。”   列战英忙道“为君分忧是为臣者的本分,公子何需言谢。”   “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安好?”   “太后安好,只是日夜挂念公子,不知公子身体可大好了?”   “请转告太后娘娘,林苏身体已无碍,请太后莫要挂心,保重凤体。有机会林某定会前往金陵给太后请安。”   列战英见林苏只字不提皇帝陛下,只管问侯太后后娘娘,心下不由戚戚。叹道“其实挂念公子的不只太后娘娘。十年来,陛下亦是日日记挂着公子。”   陡闻此言,林苏不由心下一震,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怀中锦囊。   当下悠悠叹息,“景……陛下可还好”林苏自己也不清楚,明明没有了过往,明明记不起前尘往事,但一想到萧景琰只觉胸口发酸郁郁不已,景琰两字竟然差点脱口而出。心中一片兵慌马乱,双手不自觉的搓着袖口。   此情此景落入列战英眼中,却是心下甚慰,林苏的表现也不枉皇帝陛下待他之情。便道“陛下军旅出身,身体向来健朗。只是国事繁重,日夜操劳,未免失于调养。好在太后娘娘医术高明,时时紧盯,倒也无甚大碍。”   “将军跟随陛下多年,一向忠诚,还请将军时时提醒陛下莫要操劳过度,保重龙体,陛下身体安健方是天下万民之福。”   月上中天,天气渐凉,飞流拿过狐裘给蔺苏披在身上。   不知何时,水面上游船渐少。林苏正准备叫人将船靠岸,却听得远处一艘画舫之上,传来袅袅丝竹之声,还有婉转清扬的歌声随风飘过。   细听唱的是月出,倒也正合今日之景。只闻得歌中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山雨欲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蔺晨闻此妙音,登时兴起,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遂将游船靠近画舫,只见画舫装饰华丽器物精美,有一素衣女子在静坐抚琴,轻纱覆面,看不清容貌,但见玉手纤纤,柳腰娉婷。当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女子沉浸在清扬婉约的乐声中,一曲终了,依旧眸光沉静如水,荣宠不惊。起身向蔺晨等人欠身行礼,轻启朱唇“世间知音本难觅,若公子不嫌弃小女子船上简陋,还请移驾,小女子愿再为公子奉上一曲。”   蔺晨欣然允诺,拉了林苏便跃上画舫,回头对船上其它人道“你们自去游玩,不用等我们了,我们自会回府。”飞流欲要跟着,蔺晨不依,最后还是林苏劝住了飞流。列战英担忧林苏的安危,见蔺晨如此胡闹,也不好说得太过了,只对林苏道“公子一切小心,我们在近处相侯。”   女子命侍女上前奉茶。待侍女退下后,女子摘下面上轻纱,向林苏盈盈拜倒“属下…….宫羽…….见过宗主。”言辞间神情激荡,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一语终了竟已哽咽难言,涕泗横流。林苏闻言亦是动容,忙伸手相扶。   蔺晨曾言,当年大渝之战大胜之时,已临近三月之期,梅长苏自知时日无多。虽说于己而言,能够重返战场保家卫国大胜敌军已是了无遗憾,却仍担心以后会战火重燃,生灵涂炭。于是作了周详安排,定下锦囊妙计,选江左盟和琅琊阁精英前往周边各国相机而动。本不欲宫羽参与此行动,尘埃已定,梅长苏已为她安排好退路。谁知在宫羽的一再坚持下,最终还是只身前往南楚,建立萱芷乐坊。这些年南楚朝局动荡,党争不断,无暇它顾,与大梁倒也相安无事。   自去年楚帝驾崩新君登基以来,内乱渐平,便有意联合大渝和北燕欲对大梁不利。梁楚边境最近亦是屡有摩擦,只因南楚一向惧于穆王府,若无盟国支持亦不敢轻举妄动,是故至今仍无大变。而北燕大渝自十年前战场惨败之后,元气亦未完全恢复,时至今日这三国单凭国力皆不能望大梁之项背。只因大梁自新帝萧景琰登基以来十载间,广开言路广纳贤才,各级官员恪尽职守,朝局清明百姓安居,国力蒸蒸日上,其实力已是诸国之最。也正因此,三国担忧梁帝会兴兵讨伐各个击破,故而联合应对以自保。   数月前跟踪行刺之人虽逃,然合琅琊阁与江左盟之力还是查出了其中原委。正是南楚联合大渝北燕欲先除掉琅琊阁和江左盟首脑,先断了大梁在江湖中的外援,后出兵征伐。北燕大渝尤记得十年前的惨败,尤其对江左盟分外忌惮,只因当年梅长苏以病弱之躯运筹帷幄,三月之内以弱胜强完败大渝铁骑。   如今林苏于十年后首登琅琊公子榜榜首,对外宣称的身份又是琅琊阁之人。而江左盟自十年前梅宗主逝后便一直未曾选出新任掌门,据说平日事务由甄平黎刚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便由琅琊阁蔺阁主亲派人手解决。由此可见,这十年间琅琊阁与江左盟关系委实密切如同一体。便会有人猜测是否当日梅长苏并未身亡,只是遁世隐居而已。此猜测虽未经证实,但宁可信其有,于是三国联手派出武林高手准备半路刺杀。可是以琅琊阁和江左盟的实力,企是轻易便能得手,派出几批高手皆是铩羽而归个个非死即残。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便是江湖人称“苍海一叶”的叶扁舟,这个叶扁舟今年方出江湖,出身来历成谜,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地下冒了出来,擅长轻功,擅使暗器。   以上诸般林苏皆已知晓。蔺晨一向最懂林苏,知其知晓真实身份之后,断不会抽身事外不理世事,便将原委与他一一讲明,以免他自己胡乱揣度白白耗费心神适得其反。   待宫羽平静之后,方向林苏细述原委。原来南楚欲与北燕联姻以巩固其联盟,如今南楚皇室之中适合婚嫁的女子只有娴玳郡主宇文念。娴玳郡主是晟王宇文霖之幼女,亦是萧景睿之妹,琅琊榜高手岳秀泽之爱徒,遏云剑传人。   姑且撇开宇文念若远嫁北燕慕容氏,会不会得遇良人终生幸福,单以她与萧景睿的兄妹之情,想必她本人对此事亦是十分抵触。萧景睿这十年来因自己身份既不肯在大梁入朝为官,亦不与南楚达官显贵相交,夹于两国之间,着实为难。如若宇文念嫁与慕容氏,恐怕兄妹今生再难相见,而萧景睿又多了一份顾忌。   宫羽素知宗主很是看重萧景睿,是故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设法见到了宇文念,并自承身份,方使宇文念放下戒心,坦言相告。二女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当世奇女子,一番深谈之后,惺惺相惜,大有终遇知音相见恨晚之感慨。宇文念回王府与晟王相商之后,便随宫羽化妆易容出了郢都,宫羽知晓宗主在大理,便径直来了大理。   如今宇文念便在画舫之中,当下与林苏相见。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书生,银冠束发,轻袍缓带,缓步踱来,向林苏二人抱拳道“在下宇文念见过两位公子。”林苏忙起身还礼。   娴玳郡主宇文念并非生长深宫的皇家女子,她自幼便随遏云剑岳秀泽习武练剑,得其真传。近年来更是常随师傅或兄长行走江湖,自有一股深闺贵女所没有的勃勃英气。宇文念与长兄萧景睿相貌极肖,若着男装与萧景睿同行,非亲近者难分彼此。萧景睿十多年来一直位居琅琊公子榜榜眼之位,以娴玳郡主之英姿本可入美人榜。只因琅琊榜规矩一向不录各国皇室中人,才未入榜。   蔺晨眼前所见宇文念相貌平平,与本来面貌竟无分毫相似。心中暗叹宫羽的易容术近来大有进益。   穆府游船果未远离。   四人离开画舫,一并回到游船上。   因宇文念身份敏感,是故林苏并未向众人说明,只说是宫羽带来的人。   待回到穆王府,月已西沉。   蔺晨林苏气息不稳,脸色苍白,忙为其把脉。   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今日情绪几经起伏,兼之奔波劳累,失于调养。只需服药后安心休养几日便可。当下开了方子,命扶风熬了汤药给他服下,半晌方才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正午,林苏方才清醒过来。   林苏一睁眼,便看到飞流呆坐在床边,满脸担忧之色。   林苏知这孩子向来最是关心自己。不由忆起蔺晨讲的往事:十年前,回到琅琊阁后,自己因毒发一直昏迷不醒。飞流便寸步不离的痴痴守着他,任谁也劝不动。若非几日后,蔺晨终于设法哄他吃了下了药的饭菜,让他睡了七天七夜,恐怕飞流便会先他而去了。飞流醒来后,还是来守着他,不过他得了蔺晨一再的保证,苏哥哥一定会醒过来。只因苏哥哥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恢复身体,所以要睡很长时间才会醒,在苏哥哥睡醒之前,飞流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把自己累坏了,等苏哥哥醒了,会伤心,会难过的。飞流最不想让苏哥哥伤心难过的。所以便听话了。飞流就这样一直守了三年。三年后当时还是孩童的风花雪月随蔺晨来到了琅琊阁,飞流慢慢与他们熟识之后,方才有了同伴,他们一起照顾林苏,一起玩耍,一起习武练剑,一起与蔺晨打闹,方才恢复了少年应有的笑脸。他难以想象若有一天自己真的离开了,飞流会怎样。想想都觉得心痛。   飞流见他醒来,自然很是高兴。片刻之后,转身出了门,一会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递给林苏“生病了,喝药。”林苏见到药便蹙眉道“还要喝药啊。”却伸手接过药,一口气喝完。飞流见他乖乖喝了药,脸上满是赞赏之情,“乖乖喝药,病好得快。”   起床之后,林苏将昨日之事在脑中盘桓了半天,终是有了计较。便唤过飞流道“飞流扶苏哥哥出去走走吧。”一站起身,还是手脚乏力,头有些眩晕。   风花雪月正在院中空地上练剑,飞流扶林苏在椅子上坐下后,林苏便让他与风花雪月玩去了。   林苏静静地坐着,院中的茶花和桂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阵阵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秋日和煦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如同他身边人的拳拳情意温暖了那颗原本冰冷寂寞的心。   真是一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美丽画卷。   不过林苏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已起,暴雨也不会远了。平静安宁的生活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他亦明白所有人都不希望他再度卷进这个漩涡之中,两次死而复生,已让关心他的人经历了太多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悲喜两重天。余生的岁月,他们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的安度,不再为纷扰繁杂的俗事所累。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置身事外,做不到独善其身。哪怕早已面目全非,哪怕记不起以往的经历,甚至已忆不起自己是谁,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存在于天地间,他骨子里便还是那个肩负重任的少年将军,还是那个心怀家国天下的麒麟才子。无论他是赤焰少帅林殊,还是麒麟才子梅长苏,还是现在的林苏,他骨子里流的仍是林氏的滚滚热血,灵魂中的林氏风骨尤存,初心未改,胸中跳动着的依然是那颗赤子之心。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思其君。   林苏心中波澜起伏,面上表情依旧宁静如常。   穆青进来时,林苏竟未发现。直到穆青在旁边站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灿然一笑,“你过来了。”穆青见他脸色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听闻兄长昨晚身体不适,现下可好些了?”林苏道“这消息传得倒是快,早已无事了。不必挂心。小王爷若无紧急公务处理,请到里面喝杯茶吧。”   穆青知他有话要跟自己单独说,当下扶他进了内室。飞流随之跟进来泡了茶便出去了。   穆青见林苏半天没开口,只是盯着自己瞧。忍不住道“林殊哥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吧。”   林苏嘴角上扬,笑容一片云淡风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呆得无聊,找你聊聊天罢了。”   二人聊了些往事,穆青当然要讲讲姐姐和姐夫的事。霓凰聂铎夫妇二人仍在东海驻守,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已年满八岁。每年霓凰总会抽时间带三个孩子回穆王府住些日子。穆青言谈之中对三个小外甥满是喜爱之情。特别是长子聂承志最是聪明伶俐,也最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穆青说他颇像少年时的林殊,像星星一样明亮,如太阳一般耀眼。提到小外甥时,穆青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夜晚的满天繁星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林苏知他忆起了年少时的美好往事,顿生感慨。   林苏望着穆青闪烁的双眸,“你年龄也不小了,姐姐没催你成亲?”   穆青叹道“别提了。我姐这几年,一见我就唠叨这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不过娶亲是终身大事,宁缺勿滥,总不能随便娶一个进门吧。再则不成亲便不会有人拘管,姐姐又离得远,自由自在的多好。”   林苏听到后来,竟让他给逗乐了。原以为他长大了,成熟了,未曾想还是这般孩子心性。“你呀,还是小孩子心性,就知道贪玩。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穆青嘟着嘴道“林殊哥哥,你也来管着我了,你自己比我还大呢,不也没有成亲?”   林苏闻言勾起心事,热烈的双眸顿时冷了下来,默然不语。   穆青说完这话便自后悔了。若非林殊少年时惨遭梅岭之噩九死一生,现在早已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他与姐姐霓凰青梅竹马,早有婚约,若非天意作弄阴差阳错,那个成为自己姐夫的人本应是他。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伤心事。”   林苏嘴角勾起,淡淡一笑,眼中却无笑意。他安抚地揉了揉穆青的头发,“过去的事我早已放下,不必再提。快给我讲讲你喜欢的是哪一类的姑娘,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亦或是英姿飒爽的江湖女侠?”   穆青顺了顺被他揉乱了的发际,“你跟小时候一样,还是喜欢欺负我的头发。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所认识的那些侯门公卿家的小姐,个个弱柳扶风娇娇柔柔的,我是伺候不了的。不过要真娶个江湖女侠回来,估计我姐也不会同意,又要说门户不当了。”   “我明白了,那就去给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江湖女侠来吧。”林苏眼中一丝狡黠的光一闪而逝。穆青见了,觉得自己又要让这人给算计了。   二人又聊了半天,无非是叮嘱穆青注意边关异动,随时警惕。穆青也将这两年梁楚边界的种种情形详细讲给他听。   穆青走后,林苏写了两封信,一封让穆青送给霓凰,一封给列战英转交太后。    ☆、十年帝王路   大梁元佑七年秋,梁帝驾崩。一月后太子萧景琰登基。   次年,改元“天正”。   新帝登基后,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内整吏治外御强敌。短短几年内,大梁历年积弊尽除,各级官吏廉洁奉公无敢徇私舞弊,各地百姓安居乐业无不感恩戴德。   如今正是大梁天正十年秋八月。   金陵城内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繁华依旧。街道两旁遍植桂花,十里飘香。   金陵城中最耀眼的所在自然是大梁的皇宫,巍峨耸立,金碧辉煌,一派威严肃穆。门前巡逻的禁军甲胄鲜艳,刀明戟亮,好不威风。   萧景琰为帝十载,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松懈。虽正值壮年,两鬓却已华发渐生。少年时代十几载的军旅生涯沙场征战伤病无数,年岁渐长,每逢阴雨绵绵之际,旧疾便会隐隐发作。好在太后娘娘医术高超,精心看护,才少受了许多苦楚。   此时梁帝萧景琰正在武英殿与几位肱骨之臣商议边境之事。   今年以来,边境状况频出。北境北燕大渝屡屡犯境挑衅,南境南楚蠢蠢欲动,只有聂铎霓凰所在的东海依旧平静如常。经过十年的奋发图强,大梁国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当真是兵强马壮粮米满仓。倘若烽烟再起,北燕边境有赤焰旧将聂锋夏冬夫妇坐镇,东海有聂铎霓凰夫妇,云南有穆王府小王爷穆青镇守,大渝边境则是年青有为的秦王萧庭生。四方守将之中,只有萧庭生年纪尚轻,实战经验略显不足。不过他昔年曾在麒麟才子梅长苏门下受教,兼之自幼跟随梁帝萧景炎长大,兵法战术皆是梁帝亲传。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秦王萧庭五年前便开始驻守北境,虽未经大战,然小战已历无数。若突逢大战,料想亦能挥洒自如。   今日议题并非仗如何打,而是如何避免一触即发的大战。如何才能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梁帝带兵多年,最能体会百姓和兵士渴望的是天下太平四海无战事,而不是一场战争的胜利。正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没有人天生喜欢战争。   众人集思广益绞尽脑汁,却未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眼见天色不早,只好改日再议。众人行礼后恭敬退出大殿,只留下萧景琰蹙眉沉思。   梁帝想起那个神彩飞扬的赤焰少帅,那个云淡风轻的麒麟才子,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小殊自小便鬼点子多,总有些出奇不意的奇思妙想锦囊妙计,将棘手的难题轻松化解。若是小殊在此该有多好!“小殊,你现在还好吗?”梁帝喃喃低语。   正沉吟间,内侍进来禀告“陛下,列将军回来了,正在殿外侯旨。”   梁帝又惊又喜道“让列将军进来。”   列战英匆匆入殿,满面风霜,想必是赶路走得急,没休息好。   当下跪拜行礼,“臣列战英拜见陛下。”   “战英平身,一路辛苦,赐座。”   列战英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确是疲累之极,当下谢恩落座。萧景琰早已让殿内一干人等退出,殿内只余二人。   列战英便将此行经过细细道来,主要是关于林殊的。听到林殊如今身体确已无甚大碍,只是比寻常人要弱了点,悬了十年多的一颗心终是放下了。至于林殊失忆之事,他早已知晓,并未因此伤心。到如今萧景琰只希望小殊能好好活着,能亲眼看到他实现当年的诺言:成为一代名君,还天下一片清明,给黎民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看着列战英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模样,萧景琰不由心念一动,“战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才这般急着赶回来。不会是,不会是,小殊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敢说下去。   列战英急忙道“陛下,公子没事。是公子让我赶回来送信给太后娘娘。只因事态紧急,我怕耽误大事,这才不敢稍歇,一路飞奔而回。”   当下将娴玳郡主宇文念之事的前因后果跟皇帝一一道来。并把信交给皇帝,“这是公子让我交给太后娘娘的亲笔信。”   萧景琰接过信道“朕现在就去面禀太后,你且回府休息吧。”   萧景琰来到太后的芷萝宫时,太后正在院中的药圃中侍弄那些药材。太后向来善长保养之道,加之心境平和,容颜比同龄女子年轻许多,只是满头乌发早已花白。   太后见皇帝行色匆匆而来,知其必有要事相商,忙放下手中药材。   来到内室,屏退宫内随侍。萧景琰方才将信交与母亲手中,“母后,这是战英带回的小殊的亲笔信。”   太后闻言面上一向淡泊宁静之色倏忽不见,颤抖着双手接过信,“小殊,他还好吗?”   “母后放心,小殊很好。”   太后展信细细研读,林殊在信中坦承了自己身份,仍旧称太后为静姨。看着熟悉的字体,单只静姨这两个字,太后早已珠泪盈盈,大大的泪珠一颗颗滴下,打湿了信纸,萧景琰忙取出一方锦帕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痕。   太后看完信后,唏嘘不已。却将信递给萧景琰,“你也看看吧,我瞧着小殊这信本意也是写给我们母子两人看的。他虽然忆不起往事,却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还在为我们为大梁江山呕心呖血,鞠躬尽瘁。唉,这孩子啊,太重情义!事事为别人考虑周全,唯独不肯顾及一下自己。”   萧景琰读罢来信也是叹息不已。刚才大殿议事之时,自己还在想要是小殊在这有多好。现在小殊人虽未回来,可是一封信便已解开了一众朝廷重臣都无法可想的难题。问题有了解决的良法,自己却高兴不起来。忆及当年夺嫡,梅长苏拖着病弱之躯煎熬心血的情景。只要是跟萧景琰有关的事情,林殊便不会置之不理。虽说他已做不回林殊,可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傲骨铮铮的林家小殊,一直未变。梅长苏如是,蔺苏亦如是。他现在只想着如何让林殊脱离这些世俗琐事,脱离人心的肮脏险恶,去过一种风轻云淡水天云阔的闲适生活。可他也知晓只要是林殊认准的事,任谁也是阻止不了的。   萧景琰与太后之间向来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母后,当年得知小殊还活着的消息时,我便发誓,一定要护得小殊平安。三年前,得知他醒来却失忆。我暗中庆幸:忘记是最好的礼物,背负着过往的记忆,他永远难以放下心结,永远不会认可身为梅长苏的自己,永远不会快乐。我只希望他能快乐平安的活在这世间,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永生不相见也没关系。以前一直是他护着我,是他一心要护住我的赤子之心。如今也该换作我来护他了,我要护他一世纯真,要保护他那颗殷殷的赤子之心。天意弄人,如今他还是给牵扯了进来。这实非我心之所愿啊。”说着,一代帝王竟已热泪盈眶。   太后亦叹息道“我待小殊如同亲生,你所思所想,又何尝不是我内心之所思所念。可是,小殊也有小殊的执着,有他想守护的人。你们自小便终日一处厮混,看似他一直欺负你,可是这世上最护着你的人,却也是他啊。只要他还活着,他是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现在你做了大梁的皇帝。他要护着的,除了你,便还有你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百年基业。不管你心里如何想,他都会这么做。你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他。尽快将问题彻底解决,他方能抽身而退,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再者说,我们并不是小殊。却如何会知道,他到底想要过哪种生活?”   “转眼你登基已有十载春秋,我也老了。待这一切尘埃落定,设法带小殊来宫里见我一面吧,我实在是想他了。这些年小殊吃了许多苦,若不能见到他好好的,我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面目去见晋阳公主和林大哥。”   梁帝回到武英殿,连夜召见了包括兵部侍郎言豫津在内的几位大臣。说是刚得到消息,南楚欲与北燕联姻制衡大梁,问众位大臣的意思。   皇帝话一说完,言豫津便问道“陛下,据微臣所知,南楚适婚的皇室女子只有晟王之女娴玳郡主宇文念。可是如此?”皇帝冷竣的脸上立时露出了笑意,“正如言卿所言。”   言豫津沉思半天方道“南楚欲与北燕联婚,无非是见大梁日渐强盛,而楚国积弊日久国力日下,怕大梁会兴兵讨伐。而南楚与北燕相距万里之遥,即使联姻成功,对我们威胁也不大,可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是以大梁只需派一使臣前往南楚求婚,以示我大梁希望睦邻友好之意。”   邢部尚书蔡荃闻言连连点头,觉得此法可行。其它几人也同意。   这时有人提出,求婚可以,可是为谁求婚呢,如今太子年幼,适婚的皇室男子只有秦王萧庭生,可是萧庭生毕竟是晚辈,若娴玳郡主真的嫁过来,与兄长萧景睿便是差了辈分。大梁是讲求礼法的国度,这辈分是万不可乱的。   萧景琰坐在龙椅上神态安娴,静观其变,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十年的帝王生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不住气的靖王了,帝王的权衡之术,早已运用自如。在这种情形下,他极少会发表自己的见解,总是要先听大臣们如何说,等他们拿出一个可行的意见,让人无从揣度帝王的喜好,无法投其所好。   言豫津似是心中已有计较,却也并未开口言明。   后来,户部尚书沈追道“陛下,我想起一人再是合适不过。此人便是云南穆王府小王爷穆青。穆青小王爷尚未成亲,与娴玳群主正是般配。”   穆王爷也是一品军侯,求娶郡主也合情合理。   于是便讨论使臣人选,最后还是言豫津毛遂自荐,愿去出使南楚。   三日后,言豫津便带人出发了,列战英一同前往。临行前,梁帝特意召见了二人。梁帝颁下圣旨,穆王府世代守护南疆战功赫赫功不可没,特敕封穆王爷穆青为七珠亲王。圣旨由列战英一并带去穆王府中宣读。并嘱他们先到云南穆王府面见林苏,听侯林苏安排。 ☆、两处闲愁   夜阑人静,御书房中,梁帝萧景琰仍在伏案批阅奏章。摇曳的烛光下,影子忽长忽短。   自古帝王皆寂寥,孤灯只影长相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王坐拥天下俯瞰江山,称孤道寡风光无限。却也是高处不胜寒。那冰冷的龙椅,一日日一年年冷却了那颗原本赤热的心。   梁帝下意识地隔着衣物摸了下心口处,那颗日渐冷却的心还在不疾不缓的跳动着,只是一直放于此处的锦囊却已不在。   长夜漫漫,更深露重。秋已深,夜渐凉。   内侍早已给皇帝陛下披上了一件深蓝色的披风,萧景琰却仍感到丝丝寒意,便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最后驻足于那张朱红的长弓前。这弓显然是许多年前的旧物,弓上红漆早已不复艳丽。轻颤的双手,抚上冰冷的长弓,唤醒了尘封已久的少年往事。多年来,若非这些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回忆温暖着,只怕那颗心早已彻底冷凝成冰。   萧景琰复又在书案前坐下,双手捧着一张白绢,正是林殊那封来信。信中字迹熟悉而又陌生,那是赤焰少帅林殊独有的笔迹。若是细看,又与昔年笔迹并非完全相似。其形仍在,其神却已迥异。可能是身体未曾康复,力道不足的缘故,少了些遒劲霸道,多了些温婉清柔。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兜兜转转二十余载。林家小殊历劫归来,可是终究也变不回原来那个肆意张扬骄傲任性的明亮少年了。   几日来,这信他反复看了许多遍,其内容几可倒背如流。可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东西。如今于烛光下重新细看,方才发现有一处两字之间间隔大了一些。待凑近细看,这间隙之中竟似隐约有几个极细极微的字。那几个小字淡若轻烟,似有还无,不反复细观,委实难以发现。可是待要看清,却又不能。   萧景琰不由摇头微笑,十年未见的小殊,行事倒颇有些年少时的顽劣轻狂。尘封已久的经年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少年林殊的种种无赖劣迹一一浮现于眼前。   往事重现,萧景琰心中一动。起身来到朱弓前,从墙壁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描金的小木匣。打开木匣,一块圆形的水晶呈现在眼前,水晶质地极好,散发着柔和细腻的光芒。萧景琰小心翼翼的拿起水晶,将其覆在白绢之上,几个清晰的小字透过水晶映入眼中。不再是以前的“笨水牛”“臭水牛”之类的戏语,而是一句诗“努力加餐饭”。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萧景琰只觉心跳陡然加速,冰冷的心暖意融融,继而如熊熊烈焰灼过心间,狂喜之中夹杂着蚀骨的巨痛,不知何时竟已泪雨滂沱。   往事一幕幕。   那一年,林殊十三岁,萧景琰十五岁。   林殊第一次随军出征,萧景琰留在金陵。   林殊的每一封来信,萧景琰细细看过之后,便仔细收在一个锦盒之中,视若珍宝。   年关临近时,林殊回来了。半年不见,少年长高了,也更健壮了,白皙的皮肤在边关的风沙洗礼中已变成健康的小麦色。   一番笑闹之后,林殊要求看一下他写来的信。萧景琰自是依他,珍而重之的打开锦盒,一封封来信整齐的放在里面。   林殊随意打开一封信,不知从哪取出一块水晶,放在信上,一行小字便现了出来:笨水牛,还没发现这个秘密?每封信中,竟然都有一行肉眼看不清的小字,只有用这块特制的水晶方能看出上面写的内容。净是些调侃之语:臭水牛,笨水牛,还没发现笨死了,一个人玩好无聊,太聪明也不好,水牛还不知道真没劲…….萧景琰见了,又气又恼,追着林殊打了半天。后来还是把那水晶要了过来,说是方便以后看信。再要问林殊是如何写出这么小的字时,林殊却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说。   如今林殊故技重施,说明他已有了少年林殊的记忆。萧景琰忽然有一种想要马上见到小殊的冲动。   生离死别十年多,林殊心中始终是记挂着自己的。   萧景琰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不应该再企盼更多了。小殊好好的活在世上,还记着念着儿时好友萧景琰,而不只是把他当成大梁的皇帝。做人要知足,这是母亲自小对萧景琰的教导。可是,人总是贪心的。   大理穆王府。   蔺晨手中拿着一张纸条,风风火火的来找林苏。   摇晃着手中的纸条,“阿苏,猜猜呗。给你五次机会。”   林苏却是意兴阑珊,明显对这种幼稚的游戏不感兴趣。   “豫津已从金陵出发了吧。”   “你这人太无趣,我看你这几日终日闷闷的,怕你无聊,好不容易找个话题,你又不领情。算了,我还是找小朋友们玩去吧。”转身便走。   林苏在身后喊住了他,“蔺晨,南楚有何动静?”   蔺晨闻言回头道“你呀,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还不说了呢!”说着笑嘻嘻地站在原地,手摇折扇,悠然自得。   林苏不急不徐,“陵王宇文暄虽心机诡谲为人阴狠,对堂妹宇文念却是极为疼爱尽心呵护。听说新帝登基,多得益于他的扶助。此人现在颇得新帝重用,已加封亲王,位高权重。有他在朝中斡旋,晟王暂时不会有危险。”   “既然你早已知晓,却又问我作甚?”   林苏笑而不语。   蔺晨略一思索,便已知晓其意。   “你个没良心的,使唤人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吧。我不会去的。”   林苏道“这几日娴玳郡主住在穆王府中,与穆青也是见过几次面的,虽说郡主易了容,穆青未曾认出她,但依我看来,郡主对小王爷穆青颇有仰慕之情。”   “阿苏,穆王府世代守护云南,与南楚交战无数,当年老王爷更是战死疆场。穆府与南楚皇室虽无私仇却有国恨。这事能不能成,还要看霓凰郡主与穆青的意愿。虽说皇帝已下旨派使臣前往南楚求婚。但要娶亲的人是穆青,还是先要穆王府同意才好。”   林苏似是成竹在胸,“我已写信给霓凰郡主告知此事。如今算来回信也该到了。穆青幼失怙恃,霓凰对其视若珍宝,唯愿穆青早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生和满。娴玳郡主身份高贵,却无寻常皇室贵女的娇纵骄奢之气,性情温婉,霓凰定会喜欢。再者,霓凰向来恩怨分明,自不会因娴玳郡主南楚皇室的身份而加以刁难。”   蔺晨见他言尽于此,不再说下文。便接道“至于穆青那个傻小子,我猜测你事先早已套过话了。他心目中的良人定是娴玳郡主这般温婉贤淑文武双全的女子罢。”   林苏闻言微微一笑“蔺大阁主阅人无数,似这等小儿女心态,自是看得透彻。”   蔺晨盯着他的双眸,笑道“说起小儿女情态,自你将那珍珠带在身边之后,我看你也是满脸小儿女情态春心荡漾啊!”   林苏闻言脸顿时一沉,手中的立时书便朝蔺晨砸去,他现在日日拿暗器当明器练,准头好力道足,蔺晨竟是未能躲过。   蔺晨捂着被砸的生疼的脑门,恨恨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这个十足十的小人。哎哟,气死我了!”   林苏见他中招,火气登时便消了大半,赧然道“我确未料到你竟然未能躲过。不过谁叫你口无遮拦乱说话的。活该!”   “我是活该,活该治好了你,让你来欺负我。哼,你想让我去南楚说服陵亲王同意这门亲事,我偏不去。你聪明伶俐神机妙算,如今又功夫大进,还是自己去吧。”说着便要赌气离去。   却听得林苏在背后幽幽叹道“蔺晨,谢谢!这几日,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是小时候的事。”   蔺晨闻言,缓缓转过身,只见那明如皓月的双眸中,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里面有痛失亲朋的悲怆,沉冤得雪的欣慰,死而复生的喜悦,记忆失而复得的亦喜亦悲。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以前的你天天忙碌疲于奔命,先是为赤焰冤案翻案,煎熬了十四年心血。翻案成功之后没多久,便去了北境战场。然后是长达八年的沉睡,醒来后果然忘记了所有往事。是以相识二十多年,我竟很少听你讲过赤焰少帅林殊小时候的英雄事迹。”   林苏自是知他欲引自己聊天,借以舒解心中的郁郁之情。而自己也一直将蔺晨当作最可信赖的知交挚友,向来无话不谈。   这少年时代记忆的失而复得确实要归功于那颗珍珠,自从见到那颗珍珠并随身携带之后,少年时代的记忆便渐渐回来了。先是零散的片断不断浮现,这些片断愈聚愈多,愈来愈清晰可辩。慢慢地这些片断便连接成线,旋即又互连成面,最后交相糅合,竟如江河之水汇入大海,变成了清晰的记忆。那记忆清晰的如同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清晰的仿佛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只是一场酣梦。如今大梦方醒,他还是年少轻狂张扬任性的林殊,还是父母捧在手心含在嘴中的心肝宝贝,还是太奶奶最喜爱的孙子,还是靖王萧景琰最好的朋友,还是穆霓凰的林殊哥哥,还是赤焰军的少帅,还是赤羽营的主帅。   可是这二十多年的经历不是梦,如今记忆中的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了。父帅和赤焰军七万男儿葬身梅岭,天地为墓。母亲得知噩耗自刎身亡。穆霓凰早已长大成人,嫁作他人妇。当年的挚友靖王萧景琰如今已是帝王之尊,君临天下,只可远远仰望。   失去记忆时,是迷茫和无知。寻回记忆时,却是无奈和绝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得而复失的悲怆弥漫在林苏的眼中,掩盖了失而复得的光芒。   “阿苏,逝者已矣。人终有一死,大丈夫在世,但求无愧天地便可。多思无益。”   “放心,我没事。只是在心中祭奠一下逝去的人和事。若是一味沉浸于过去不能自拔,那就不是林殊了。”   “你决定了,要做回林殊了。“蔺晨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显然是早已料到今日。   “其实你一直知晓我渴望做回林殊,也因此才在我失忆的这几年给我取名林苏。林苏…….林殊…….林苏便是林殊。我一直没想明白的是,你怎么让我的面貌变回林殊的样子的难道是动了手术,反正那几年,我沉睡不醒,你便是用刀割我的肉,我也不会知晓。”   “当然不是。你当时身体极度虚弱,昏睡不醒,我怎敢再动手术令你失血。失忆和面貌改变只是药物的负作用。当时你身上负有有火寒之毒和冰续草之毒两种剧毒,而这两种毒素在你体内互相克制,互相削弱,终会消失不见。只是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对身体损伤却是极大,而你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即将油尽灯枯,自是承受不了这二毒相争。也是你命不该绝。这时我爹回来了。他老人家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找到了还魂草和忘忧草。还魂草可保你暂时不死,吊住一口气,争取时间解毒和恢复。忘忧草可让人忘记过去,安心休养。只因你自梅岭之变后,每夜噩梦连连,难以入睡。休息不好,身体怎能复原。只好给你服下忘忧草,让你忘记往事,从而安心沉睡。还魂草还有一个奇效,便是能改变使用者的样貌。这种改变尤其漫长,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且只能变回你内心深处最难忘最渴望的那个自己的样貌。一般人因为样貌原本便未曾有过改变,即使用了还魂草也只是救命而已,样貌不会变化。而你因之前中火寒毒后削皮挫骨重生,容貌本已大变。”   直到此刻,林苏方知晓自己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失去记忆,又如何容貌大变。一切只因自己执念太深,即使失去记忆也还是执着于要做回林殊,固执得想让时光倒流,一切重新来过。   “你早知道我的记忆是可以恢复的。”   “没错。忘忧草只是令人忘忧,却不会令人永久性失忆。只需时常接触灵魂深处一直不肯忘却的人或物,相关的记忆便会恢复。你刚醒来的那两年,我因担心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若是提前恢复记忆,便要多思多虑,于你身体无益,只好命飞流和江左盟众人平日不要与你相见,只可在你睡着之时前来探望,日常一应护理事宜全交给了风花雪月。就连我这个大夫,在你醒着时也是能不露便不露面。”   “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光阴。以后,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再有了。”   “唉,我早料到会有今日。该来的终归要面对,躲也躲不过。无论林殊亦或是梅长苏都不会逃避,只会迎难而上。等言豫津他们来到之后,我会和他们一起去南楚。南楚事毕后,我就不回来找你了。离开琅琊阁大半年了,我得回去看看。有事便传信于我,我会尽快赶来。你的身体业已痊愈,腿上筋脉亦已打通。只是一点,你以前身体虚耗过度,经过这十年的休养,虽说已恢复大半,却再也恢复不了林殊时的体魄。为了你这条命我耗费了二十多年光阴,你可要好生珍惜,珍而重之。切记万万不可劳累过度。若有朝一日,你在外面呆够了,琅琊阁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江左盟的事,以后你便自己操心吧,我操劳了十年,实在是管不动了。”   第二日,霓凰郡主的回信到了。信有两封,一封给穆青,一封给林苏。信中说,霓凰得知兄长在穆王府中甚是高兴,不日便起程回云南探望兄长。穆青看过信之后,则是一副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前几日林苏跟自己提起娶亲之事时的那种即将被人卖掉的感觉了。果然他是在套自己的话,简直太阴险了,穆青气呼呼的想。不过一想到娴玳郡主却是气不起来,他与娴玳郡主以前是见过的,看似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却是武功高强,心性坚韧,那气度和风骨跟姐姐倒有几分相像。一想到姐姐要回来了,穆青心中的不快登时烟消云散,急忙吩咐管家为姐姐和三个孩子收拾屋子去了。   又过了两日,大梁使者言豫津一行人便到了大理。作为大梁皇帝的特使,言侍郎排场颇大,车队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旌旗飘扬衣鲜马壮。使臣大人进城后便入驻馆驿,没有去惊忧穆王爷。   当日,穆府门前来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位正是十数日前刚离去的列将军,守卫自是识得,急忙入内禀报。穆青闻言知是列战英和言豫津到了,赶忙命人快请进来。   只见言豫津的装扮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手摇折扇,潇洒悠然,仿佛时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依稀还是旧日光景。   当下寒暄礼毕,宾主落座,侍女泡茶。言豫津直夸好茶,云南普洱茶天下闻名,这穆王府中的茶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列战英与穆青说明来意,穆青却是早已知情。   当下便引他们来到林苏所在的院落。林苏此时正在院中坐着,手中捧着一本书。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染红了半边天,晚霞的光芒映在林殊脸上,那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见他们进来,林苏放下手中书站起身。言笑晏晏,“列将军回来了。旁边这位想必便是言小侯爷了罢。”   林苏现在只有少年时代的记忆,却没有长大后的言豫津的印象。记忆中的豫津还是个跟在少年林殊屁股后面到处跑的的跟屁虫,甩也甩不脱。林殊对小孩子最是没耐心,还曾把淘气的小豫津绑在树上绑了半天,直到萧景琰发现,才将豫津救了下来。事后,虽然有萧景琰为他顶罪,但知子莫若父,他仍为此挨了父亲一顿板子。对林苏来说,这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事。现在陡然见到风度翩翩风流潇洒的言小侯爷,将他与那个小屁孩暗暗对比了一下,真是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轻笑。   而言豫津一见到林苏便惊呆了,风流倜傥的言公子呆呆得站在那儿,嘴巴大张着,能塞下一颗鸡蛋。聪慧如他,虽早已猜到皇帝要让他们见的林苏的真实身份,却未曾料到这个林苏竟然果真有着林殊的容貌,还有些梅长苏的神韵。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林苏就是林殊,也是梅长苏吗?   穆青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实是好笑,竟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言豫津道“林殊哥哥,豫津小时候得有多怕你,一见你面,便让你给吓傻了。”   这一声林殊哥哥唤醒了言豫津,他此时也顾不上找穆青的麻烦了,大步来到林苏面前,激动的握住他的手,“林殊哥哥,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他情绪激动,声音颤抖,眼中泪水竟已落下。   故人相见,林苏也是心绪激荡,伸手为豫津擦去脸上泪水。“是的,我回来了。原来我们的小豫津长大了,还是个小哭包啊。”   言豫津听闻此言,方确信林殊真的回来了。小时候,言豫津是那些小孩子中最淘气的一个,却也最爱哭,林殊便叫他“小哭包”。一见他便喊“小哭包来了。”气得小豫津直想哭,可为了不坐实这个称号,还是要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实在憋得辛苦。现在想来,还恨得牙根直痒。 ☆、谁与争锋   大理城外,言豫津与飞流风花雪月率众上马,绝尘而去。   蔺晨与穆青等人回到府中。庭院中,林苏正长身直立于一树茶花旁,看那娇艳的花朵,穿梭其中的蜂蝶。许是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却正对上蔺晨探究的目光。知他仍是不放心自己一人留下,便道“放心,我现在虽是气力不足,不能与人力敌,然则逃命的本事已然不差,当可自保无虞。何况,我堂堂麒麟才子,自是算无遗策,怎会轻易吃亏?”   “你的本事我自知晓,又有何不放心。可你向来只为别人考虑,唯独不肯顾念自己。你可知,许多人在意你的安危胜过自己,你也要为他们保重自己才是。”   次日清早,蔺晨与娴玳郡主宇文念和宫羽一起离开大理,快马加鞭赶往郢都。   穆青因怕南楚陡生变故,也要前往边城亲自安排边防事宜。临行前,来与林苏辞别。林苏正在把玩一把小小的飞刀,听到脚步声,抬头笑道“这便要出发了吧。”“即刻便要离开,姐姐已在赶来大理的路上。我已安排人手暗中伏于院子四周,当可保兄长无虞。兄长也要保重自己,务须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放心去吧,勿要挂念于我。我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众人走后,林苏每日照常看看书,写写字,练练功,弹弹琴,下下棋。日子过得清静而充实。   幽静的小院中,桂花未谢茶花芬芳。这几日晴空万里,天高云淡。林苏端坐于桂花树下抚琴,琴声悠悠,琴音渺渺,缠绵悱恻,诉说着人世无常,运途多舛,生生死死,分分合合。   四十余载转瞬间,三生为人世世艰。前尘往事成云烟,是非功过转头空。   一曲终了,余音萦绕。   一曲又起,金戈铁马,慷慨激昂,正是曹子建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林苏边弹边轻声吟诵,眼前浮现的却是少年林殊横刀立刀驰骋疆场,热血沸腾视死如归。   曲毕,一只鸽子落于琴旁。林苏从鸽子身上取下来信,是蔺晨从南楚传来的,虽只寥寥数语,“事已成,保重!”却能猜度出其中的惊心动魄艰难险阻,还好一切顺利。   林苏深知,与南楚联姻结盟只是第一步,更艰难的还在后面。如今第一步已成功,可以往下继续走了。可这第二步如何走,他并未向任何人提及。唯有蔺晨隐隐猜到了一些,又自知劝阻亦是无效,走之前方才一再叮嘱于他。   那一日,蔺晨离开大理后,晓行夜宿,催马急驰,终于赶在大梁使臣车队之前到了楚都。入城后直奔陵亲王府,宇文暄与蔺晨颇有些旧交,听闻蔺晨前来,忙以礼相待。宫羽与宇文念均易容成侍从,与蔺晨同来府中。蔺晨满脸端肃,开门见山,直陈来意。宇文念亦摘下□□,以本来面目与堂兄相见。宇文暄惊喜交加,惊的是名闻天下的琅琊阁阁主竟来做说客,喜的是宇文念安然归来。宇文暄本不赞成与北燕联姻之事,奈何新帝听信奸佞谗言,执迷不悟,只好一面保下晟王宇文霖,一面派出人手找寻宇文念行踪。如今北燕使臣仍旧滞留楚都,扬言要待娴玳郡主游历归来。日前,又闻报大渝和大梁亦已派使前来求亲,不日便到。大有当日大梁霓凰郡主比武招亲的阵式。宇文暄左右权衡,南楚与大梁相接,况大梁国力日上,轻易不可撼动,与之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再看宇文念之意,似是对穆青亦是落花有意,芳心暗许。不由暗叹:罢了,念念终归是要远嫁他国,与其远嫁北邦胡人,反不若遂了堂妹心意与穆王府结亲。   三日后,大梁使臣和大渝使臣同日入京,拜见楚帝。楚帝见三国使臣同来求亲,且皆为娴玳郡主而来,大感棘手。待三国使臣皆退下后,遂与群臣相商。朝中诸臣各持已见,支持哪方者皆有。一时大殿之中唇枪舌剑,唾液横飞,各执一词,相持不下。楚帝眉峰紧蹙,对静默无语的陵亲王道“陵亲王可有何想法。”宇文暄出列,“回陛下,臣以为三国皆来求亲,不论陛下答允哪方,都会开罪于另两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方妥。”宇文暄在南楚威望颇高,此言一出,众人皆附和。后经议定,金殿较武技,以武决胜负。   大渝北燕此次有备而来,高手顷巢而出,势在必得。却无人听闻大梁使者中,有何名倾江湖的高手。   金殿比武那日,大渝北燕使臣队伍气势磅礴,皆是彪悍勇武的北地汉子,其中不乏江湖闻名的武林高手。单只琅琊高手榜上的便有大渝的金雕柴明,秦时明月秦月满,北燕的瀚海剑拓跋昊,大江东去江东流。而大梁这边,却只有寥寥数人,梁使言豫津只带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冷面青年,还有四个稚气未脱身量未足的少年。不只大渝北燕顿起轻视之心,南楚诸人亦是暗叹梁国无人,竟派几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前来应战。言豫津却是轻摇纸扇,泰然自若,不时与身边少年轻声低语,似在点评对手。   依照事先定好的比试规则,比试共分三场,三局两胜。若三方各胜一场,便再加试一场。前两场是一对一的比试,三方各出一人,两两相较。最后一场是群体比试,不限人数,比的是综合实力。此次比试并非单纯的比武招亲,还有比较三国实力的意思。   第一场秦月满对江东流,此两人皆是近几年崛起的新秀,分列琅琊高手榜第九和第十名的位置。秦月满擅使一对圆月弯刀,江东流则是以双戟名闻江湖。二人功夫本是不相上下,如今交手,却只见刀风呼啸,戟势汹汹,倏忽往来,难分高下。高手相交,毫厘之差,胜负立现,二人不知相斗了几百招,终是秦时明月略胜一筹,但是二人对招后骤然分开身形,秦月满对江东流拱手道“承让!”   第二场金雕柴明对拓跋昊,二人成名已久,且久居琅琊高手榜,此战更无悬念,柴明负于拓跋昊。   两国相较两场,互有胜负。   此时秦月满也已歇息过来,上场与大梁使臣对决。众人目光皆投到言豫津六人身上,却见言公子依旧不慌不忙,笑意盈盈。待秦月满上台后,方才缓缓起身,脚步悠悠,向台上行去。   只见言公子步履翩翩,衣袖飞扬,言笑晏然来到台上,向秦月满抱拳行礼,秦月满忙回礼。言豫津笑道“琅琊阁所排琅琊榜向来无差,言某自知不是兄台对手。但事关大梁体面,还望秦兄不吝赐教。”   当下两人交起手来,虽说言豫津从未登上琅琊高手榜。然这十余年来,言豫津却也是勤学苦修进步良多。他幼时受教于乾门掌门,虽未正式拜入门下,却已得掌门真传,如今在江湖中也是为数不多的高手之一。只见言豫津衣袂飘飘,手中折扇指东打西,身法轻盈,直如穿花蝴蝶翩然起舞,煞是好看。旁观诸人皆是出乎意料,暗道人不可貌相,今日算是看走眼了。便是秦月满亦是收起轻视之心小心应对,不敢丝毫大意。二人你来我往,衣袖翻飞,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渐渐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终是言豫津稍落下风,虽只一着之差,胜负立分。   这第一场终是大渝胜出。大梁已负一场。   第二场对手是瀚海剑拓跋昊,大梁余下五人之中,不论哪个出场,皆难胜出。这第二场北燕胜出,已是毫无悬念。关键就看第三场比试了,而大梁这第三场恐怕是没机会比了。一想到这几个年青人不用再跟北燕大渝如狼似虎的大汉们动手比试,南楚众人竟皆出了口气。   拓跋昊长身直立于台上,只见那名一身玄衣,头束宝蓝色发带的冷毅青年跃上台来,报拳于胸,也不说话,似是等待拓跋昊先出手。拓跋昊的翰海剑成名已久,戎马大半生,遇强敌无数。而此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只是手中持剑,静静站立,拓跋昊却是压力陡生,心跳莫名加快。仿佛这青年竟然一身肃杀之气,令人不敢小觑。拓跋昊心中不由一凛,暗暗小心,也不言语,身形一长,二人登时斗在一起。飞流的身法如猿猴般轻盈迅捷,手中之剑出招极快,却无固定招式章法,皆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打法,一时竟使得翰海剑敷手敷脚施展不开,威力登时大减。拓跋昊不由冷汗直流,心中暗忱今日恐不能全身而退。果然,二人相斗良久之后,倏然分开,只见拓跋昊左肩中剑,鲜血登时涌出。拓跋昊脸色惨白,却向飞流深施一礼,“多谢公子手下留情,还请问公子大名。”他自知刚才若不是这青年手下留情,他的一条左臂已然当场不保。“飞流。”飞流说完飞身而下,回到言豫津身旁。   这一下变故突起,上至楚帝陵亲王,下至文武百官,皆是大出意料之外。看来明年的琅琊高手榜又要有大的变动了。   第三场北燕拓跋昊受伤不能上场,大渝为显公允,提议双方各选五人比试。五对五,最终仍是大渝胜出。   最后便是大渝与大梁的对决了。大梁总共只来了六人。虽则飞流武功高强,然双拳难敌四手,恐怕要想胜大渝的五大高手,也是不能。言豫津却是惟恐天下不乱的脾性,竟然提议大渝所有人齐上便可,不用客气。大渝原是顾忌飞流,本有以多胜少之意,言豫津此言一出,正中下怀。当下也顾不上江湖规矩了,便欣然应允。形式优劣太过明显,南楚众人竟有些不忍直视。   当下,大渝二十余人尽出,大梁则是飞流与四少年纵身而上。五人皆是英俊年少,气宇轩昂。五人上台后,分列五个方位,沉着应战。台下观战者中,亦不乏博学之人,方知这五人是有备而来,脚下所踩皆是五行八卦方位,这是一个五行八卦阵,阵法似是有人新创,却是无人见过。此阵正是蔺苏教五人习练已久的“长林阵”。当下五人脚下步伐加快,启动“长林阵”,五人身形越来越快,台上台下之人皆已分辨不清五人身形。片刻之间,区区五人,便已将二十余人的大渝众勇士围了起来。这二十余人皆是江湖上数的上的武林高手,如今却被五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当众戏耍,皆是既惊且怒,恼怒之下,心神不宁,十成功夫出手之时便只余了五分。台下之人,只听台上惨呼连连,待抬目望去,却见五人已自收了步法,纵身跃下台来。台上大渝一众高手则除金雕柴明之外,尽皆倒地不起,显是受伤不轻。   柴明右臂挨了一剑,显是不轻,血染长袍,神色阴郁。   大梁两胜,楚帝暗叹大梁人才济济,当殿允婚。封娴玳郡主为娴玳公主,择日赴大梁完婚,梁楚缔结盟约,世代交好。   此间事毕,飞流与四少年不敢稍歇,火速赶回大理。   行至中途,接到江左盟飞鸽传书,扶风打开只见上面写得是“宗主失踪,速归。” ☆、死生契阔   大梁天正十年,深秋时节。   金陵皇宫,御花园。   秋风瑟瑟,落木萧萧。唯有金菊,紫薇,晚桂依然迎风绽放,满庭芬芳。   年方十岁的皇太子萧念远,正在花丛中踯躅,稚气未脱的小脸竟有些凝重,一改素日的嬉闹顽皮飞扬跳脱。   梁帝萧景琰为帝十载,子嗣单薄,唯有柳皇后育有一子萧念远,年方十岁,已于天正十年春册立为太子。另有一义子秦王萧庭生,业已册封为七珠亲王,现常年驻守北境边防。太子与秦王自幼感情笃深,秦王离京之前,太子殿下一直是秦王身后甩不脱的小尾巴。秦王远赴边疆后,也经常写信给太子,讲讲边境风俗,军中见闻。每次接到兄长来信,都是太子最开心的时刻。今日太子殿下刚刚收到秦王来信。信中说,近日军中来了四个武功高强的少年,却是旧识,不知太子殿下还记得幼时玩伴否。若是往日,太子殿下定是兴奋得上蹿下跳,直闹得满宫上下不得安宁。可是今日,一想到母后病重,他便再也高兴不起来。柳皇后温良贤淑,母仪天下。深得太后喜爱,梁帝对她亦是十分敬重。梁帝勤政爱民事必亲躬夙兴夜寐,天下尽知。后宫妃嫔却是廖廖。偌大皇宫中,只有三位后妃,两位皇子,委实清冷。   前些年,朝中大臣纷纷上疏皇帝与太后,谏言广纳贵女入宫,以稳社稷。皇帝对这些奏疏视而不见,朝堂之上提也不提。太后那边也是一切如常,无甚反应。后来,众大臣只得请纪王出面探询圣意。皇帝对这个皇叔很是敬重,自是明白纪王来意,便直言:自古为帝者,后宫佳丽如云,子嗣众多,人人艳羡。却有几人知晓后宫女子的辛酸无奈,皇家子女的寂寞悲凉。这一点朕深知,王叔亦是深知。王叔是心胸宽广,潇洒豪放之人,是故宁愿流连山水快意人生,亦不愿见后宫喋血,兄弟阎墙。如今,朕已有念远与庭生,皇后贤淑,后宫和睦,使朕可无后顾之忧专心政事,这于家于国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又何必另生枝节,害人害已。   纪王闻言,忆及当年祁王蒙冤身亡,太子誉王夺嫡,前朝后宫血雨腥风。不得不承认萧景琰说得对,佳丽三千又如何,子女成群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祸起萧蔷夫妻反目手足兄弟相残。可观梁帝神色,这理由虽冠冕堂皇令人信服,其神色间仍是难掩郁郁之情,知他仍有心结未解,却也不便细问。   渐渐的,再无人提及皇帝纳妃之事。这后宫倒也安稳平静了十年。如今,柳皇后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太后皇帝皆忧心忡忡,时常探视。太子自幼顽皮胡闹,没少闯祸,却也聪慧伶俐善解人意,颇得太后喜爱。皇帝对独子严格管教,从不娇惯宠溺。太子文武双修,虽只十岁,已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自今年七月过完十岁生辰,皇帝便命太子每日午后前往御书房学习处理政务。至今三个月过去了,太子对朝堂大事,也已渐渐熟悉。皇帝将太子的进步看在眼中,深感欣慰。太子对严厉的父皇向来是又敬又怕,现在日日跟在父皇身边,亲眼目睹一代帝王日夜操劳不敢稍歇。近来又为南楚、大渝、北燕诸国之事殚精竭虑。   一月前,两个消息几乎同时传到宫中。一是南楚同意联姻,两国世代结盟交好。另一个则是林殊在大理失踪,不明生死。前者本在意料之中。后者则不嗤晴空霹雳,祸从天降。乍闻此言梁帝犹如五雷轰顶,霎时便觉全身如浸冰水中,彻骨寒意阵阵袭来。心痛、无奈、悲哀、绝望、悔恨各种情感汹涌而至,互相交织,彼此撕扯,鲜血淋淋,血肉模糊。一片混乱当中,想到的却是,当年十七岁的林殊劫后余生,削皮挫骨,面目全非,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那时林殊的心得有多痛,他一向是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倔强少年,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不流露半分胆怯之情,再难的事也要咬牙坚持,不肯轻言放弃。十四年的雪冤之路,那个倔强执着神采飞扬的少年,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变成了深藏不露低眉浅笑算计人心的谋士。那时的林殊定是心痛得麻木,早已感觉不到痛了。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梁帝很快镇定下来。他十几岁便上战场,十余年戎马生涯,如今又做了十年帝王,定力当是非同小可。刚才那般失仪着慌,只因陡闻噩耗关心则乱。几十年来,只要与林殊有关的事,总会使他心慌意乱。比如当年未能认出梅长苏便是林殊。他深知林殊厌恶梅长苏这种工于算计的谋士,即使已发现疑点重重,仍不信林殊真能如此狠心,生生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当日,林殊派飞流和风花雪月前往大理,携助言豫津大败大渝和北燕高手,与南楚成功结盟,大渝和北燕使臣铩羽而归。飞流在赶回大理的路上便接到了林殊失踪的消息,到处找寻,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梁帝派去保护林殊的暗卫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个月梁帝日日忧心度日如年,寻找的人派出了一拔又一拔,始终未有林殊的消息。   飞流只身前往大渝,挑战琅琊高手榜第一高手玄布,飞流胜。   风花雪月来到秦王萧庭生所在的长林军中,携助秦王戍守北境边防。   萧景睿游历江湖,挑战琅琊榜高手,几战皆胜,已跻身高手榜前几名之位。   林殊失踪,飞流胜玄布,萧景睿胜琅琊榜高手,风花雪月助秦王守边,这几件事看似南辕北辙毫不相关,梁帝却明白暗中有一只手将这些不相干牵了起来。飞流是林殊最忠心的护卫,风花雪月是梁帝派去保护林殊的人,萧景睿视林殊为兄长,这些人将林殊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决不会在他生死未卜之时去做这些事情,如今这样做了,定是受了他的指示。或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或是事后有联络。   多年来,大渝一直是大梁劲敌。林殊与之争斗半生,对其最为了解。   梁帝此生最怕的事,便是林殊身陷险境。少年时,二人在战场上共抗强敌,受伤无数,九死一生之时,他最担心的从来是林殊的安危,而林殊亦是如此。林殊自幼胆子大,战场上也从不拘泥兵法战策,他用兵时审时度势,灵活机动,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林殊张扬,梅长苏隐忍。他总觉得现在的林苏更像是当年的林殊,有点鲁莽有点喜欢冒险。   他能想象到林殊这次失踪定与北燕大渝脱不了关系。或者是他们劫走了林殊。也可能是林殊自己主动离开,前往北燕和大渝,他一定是要想法化解这次危机,以保大梁安危。   太后说得对,少年时林殊护着萧景琰,现在的林殊不只要护着萧景琰,还要护着他的万里江山亿万黎民。他不希望战争发生,想要凭借一已之力化干戈为玉帛将一场战争消弥于无形。   他想象不出林殊会有什么法子破解这个难题。也不知道林殊现在到底是否安好。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林殊已不在这世上,自己又将如何自处,林殊一向是他的信念。先是十二年的别离,后是两年的相见不相识,相认不到一年,便又是长达十一年的别离,总想着只要他好好的活在这世上,见与不见并不重要,相见又能如何,他们再也不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今他是一国帝王,身不由已。他却可以纵横山水潇洒江湖。可是如今,林殊知晓了自己往日的身份之后,便再次卷进了这个漩涡之中,他从没想过要逃离,只要萧景琰还在这里,他的心便不会离开金陵。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相见无期,即使记不起往事,林殊只要活着,便不会逃避,只会勇于担起自己的责任。难道林殊的执着,只有死亡才能真正放下。其实萧景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十一年来,林殊忘记了过去,可他没忘。过往一桩桩一件件时时在脑中回放,不论是美好亦或悲伤他都忘不掉,放不下。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飞流是接受了林殊的命令,至于这命令是出事前安排好的,还是出事后才安排的,却不得而知。若是事先安排好的,便更加担心林殊安危。若是事后安排的,林殊又在哪里呢。好像在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随着皇后病情日益加重,萧景琰更是终日脸色阴郁。他与皇后虽无深厚感情,这十余年来,却也是相敬如宾,互相扶持。如今皇后突然病重,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心中更添烦乱。   林殊失踪一月后,北燕派使臣来大梁,两国缔结盟约,永世修好。北燕使臣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竟是谦恭循礼毕恭毕敬。满朝文武欢欣雀跃之余,都不由暗暗佩服皇帝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惟有大统领蒙挚洞若观火,安然若泰。皇帝陛下面上无波,内心却是波涛滚滚百感交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久,大渝亦派来使者,欲与大梁联姻,永结盟好。并提出欲将大渝长安公主嫁与秦王殿下为妃。大渝民风豪放,女子性情多如男儿,豪爽大方。这长安公主亦是统帅一方的将帅,巾帼不让须眉。长安公主的事迹,梁帝素有耳闻。秦王萧庭生今年已有二十五岁,早应纳妃。早在秦王刚成年之时,太后便张罗着为秦王纳妃。只因太后和梁帝唯恐委曲了秦王,能看上眼的宗室贵女本不多,待一问秦王意见,皆是孩儿年纪还小,暂无娶亲之意,此事便耽搁下来了。此次梁帝与太后商量后,皆认为长安公主与秦王极为般配,只是不知秦王是否中意。于是飞鸽传书相询。秦王很快回信:全凭祖母父皇做主,竟是欣然同意。   如今外患尽除,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梁帝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北燕和大渝向来狼子野心,对大梁虎视眈眈,究竟因何双双前来求和,定与林殊有关。林殊为大梁殚精竭虑煎熬心血,别无所求,无怨无悔,却只能隐姓埋名终老山林。思及此处,他便心如刀割,心头滴血,忍不住涕泗横流。他以前只求林殊平安一世,快乐逍遥,如今多年的思念再也抑制不住,只想赶紧飞奔到他身边,亲口问他为何这样傻,为何只会顾念别人,却不对自己好一点。可是,林殊如今在哪,是否安好,他竟然不知。   大梁天正十年是吉祥喜庆的一年,这一年南楚、北燕、大渝先后与大梁缔结盟约,自此四海安定。这一年云南大理的穆青亲王和秦亲王萧庭生先后迎娶南楚和大渝公主,皇帝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穆青和秦王的婚礼都是在金陵的迎凤楼上举行的,婚后穆青便与娴玳公主返回大理。梁帝却命秦王在京城住了下来,边防事宜暂交由秦王手下副将代为处理。 ☆、三顾江左   秦王萧庭生大婚之后,每日都会携秦王妃进宫给皇后请安探视。眼见皇后病情日益加重,太子殿下终日陪伴照顾不肯稍离,秦王思及皇后昔日相待照顾之情,心头郁郁寡欢。宫中太医虽是绞尽脑汁,依旧回天乏力,皇后病情不见好转。太后精通医理,也是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转眼进入腊月,天气日寒,年关将近,只因着皇后病重,宫中却无半分新年的喜气。   腊月初十这一天,金陵城漫天飞雪,寒风潇潇,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申时三刻皇后柳氏薨于中宫。梁帝停朝七日,举国哀悼。   天正十一年春正月,琅琊阁公布今年的琅琊榜,公子榜,美人榜,富豪榜皆无变化,唯独高手榜排名大变。高手榜第一名是江左盟的飞流,第二名仍是大梁蒙挚,第三名是去年新出江湖的一叶扁舟叶一舟,第六名是大梁萧景睿。大渝玄布自去年冬被飞打败后,便宣布金盆洗手归隐江湖不知所踪。   如今的□□便是以前的靖王府。当年秦王成年开府时,梁帝本欲与他另辟新址,修建□□。秦王却说自小在靖王府长大,对那里的一草一木皆有感情,现下靖王府也是空着,请求父皇将靖王府赐与他居住,梁帝欣然应允。靖王府成为□□后,秦王并未曾动府里的一草一木,一切皆保留原来的模样。花园中的梅花在风雪中凌寒绽放,红白相映,红的似火,白的胜雪,清冷的梅香沁人心脾。   秦王萧庭生和王妃长安公主正携手在园中赏梅,秦王随手摘下一朵最为艳丽的红梅,为长安公主别于鬓边。肌肤胜雪,红梅似火,沉鱼落雁,羞花闭月。萧庭生眼中满是宠溺,思绪却已飘远,他幽幽道”苏先生最爱梅花,以前他在苏宅时,飞流哥哥经常来靖王府中为先生折梅花。风花雪月中的落花也喜欢这满园的梅花,小时候每天训练完毕,他都要跑来这梅林呆着。后来苏先生走了,飞流哥哥走了。再后来,风花雪月也走了。远儿也是喜爱梅花的,往年也经常来。只是如今母后逝世…….”   长安公主见他睹梅思故人,脸上满是悲凄之色,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苏先生他们吉人天相,遇事总会化险为夷的,或许不久之后,他们便会来金陵小住呢。说起来先生还是我们的大恩人,我虽未见过先生,但总听王爷你说起,对他好生仰慕,有机会一定要为我引见。”   “当日在北境时,飞花雪月说是奉先生之命前来助我戍守边防,但他们也不知先生当时人在何处,是否安好,只知这是先生事先安排好的。危机解除后,我奉命回京与公主完婚,他们四个也便离开了,说是要去找寻先生,至今仍无音讯传来,我实是忧心先生安危。”   “风花雪月与王爷自幼一起在靖王府长大,却又如何去了先生的江左盟?”   “以前我也不知他们去哪里了。直到这次见到他们,才知晓他们一直跟在先生身边。原来当年父皇查出先生尚在人世后,便派四人前往琅琊阁照料保护先生。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们长大了,功夫也甚是了得。听说先生的身体也好多了。”   秦王与长安公主在梅林中聊了一会之后,抑郁之情稍解,便回书房处理政务去了。   二月初,梁帝任命萧景睿为长林军主帅,兵部侍郎言豫津为副帅,同往北境戍守。命秦王萧庭生协助太子监国三月。遇有大事不决者,可与言侯纪王相商。   三日后,梁帝拜别太后,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仅带禁军统领蒙挚同行护卫。禁军暂归巡防营统领列战英管辖。   金陵城郊,草长莺飞。   两骑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正是便装出行的梁帝萧景琰和禁军统领蒙挚。二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纵马驰骋,萧景琰仿佛回到了纵横沙场的少年时光,那时身边也总是跟着一个人,一个金陵城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那时他们彼此追随,就如同光和影,缺一不可。如今,他独自行走多年,夜路崎岖前途多艰,他都咬牙挺过来了,只因为他相信他的光一直都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他。他这次出来就是要找回那抹阳光,因为他终于想明白,他离不开阳光。离开了那抹光芒,他便不再是萧景琰了,他会变得面目全非,初心不再。而令他想明白这一切的竟然是弥留之际的皇后的一段话。   那一天,梁帝萧景琰来到皇后寝宫探视,见皇后精神竟比往日要好些,恐是回光反照,忙命太医前来会诊。皇后却摇头笑道“陛下,臣妾的身子自己明白,不用劳烦太医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只想与陛下说会话。”梁帝心下黯然,抬手挥退殿内侍从。   寒冬腊月,宫外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寝宫中炭火生得正旺,温暖如春。   皇后倚在柔软的靠垫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容颜憔悴肌肤苍白骨瘦如柴。她温柔而深情地注视着这个坐拥天下身登至尊之位十载的男人。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他鬓边的黑发,□□的脊梁仿若他的铮铮傲骨宁折不弯。   她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帝王,仿佛看到了当年古寺初遇时的妙龄少女和英武挺拔的靖王殿下。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对他一见倾心,芳心暗许。后心愿得偿成为他的太子妃,也曾欣喜若狂,也曾满怀憧憬。可是入宫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胸中的那份炙热之情渐渐冷了下来。深宫冷寂长夜漫漫,任是再火热的心终究会慢慢冷凝。   他对她礼敬有加,相敬如宾。后来,他登基为帝,她便贵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她的独子深得皇帝喜爱,皇帝对他寄予厚望,年方十岁便册立其为太子。她知晓这世上有无数女子羡慕自己,可她内心却终究是意难平。   她对皇帝一往情深,一直渴望拥有一份两情相悦举案齐眉的世俗感情而不可得。求而不得的痛苦日夜折磨着她,她无处诉说,也不能说。   皇帝勤于朝政,日夜操劳,克已复礼,臣民称颂。这一切,她都看在眼中。她庆幸自己的夫君是一个公正严明的千古明君,她为他感到自豪。   只是她与他相遇太迟,他的心早已被人占据。十几年来,她已倾尽全力,依然打不开他紧闭的心扉。如今她自知不久于人世,逝者如斯,人世间的生死荣辱都将与她无关。这些年,她累了倦了,却仍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放不下深爱的夫君。她只是希望自己深爱的人能够放下多年的心结,看清自己的内心,好好地走完下半生。   想到这些,皇后心中激荡,气血翻涌,静静地平息了一会,方缓缓道“臣妾此生何幸,得与陛下相携十余春秋,此生无憾矣。犹记得那年初相见,陛下救臣妾于危难之中。那时,臣妾便奢望今生能伴君左右。如今臣妾大限将至,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远儿。远儿聪颖乖巧,只是年纪尚小,虽得陛下宠爱立为储君,臣妾作为他的母亲,却只望他一世长安,顺遂喜乐。”   梁帝当然明白皇后担心何事,便握住她枯瘦的手,动容道“莫要胡说,你年纪尚轻,很快便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看着远儿长大成人娶亲生子呢。关于太子之位,更是无须挂心。庭生素来无意皇位,与远儿亦是兄弟情深,日后自会扶助远儿治理天下。关于庭生的身世,至今鲜有人知晓。我知你亦有所误会,今日便一并告知于你吧。”当下便与皇后讲了秦王萧庭生的出身来历。   庭生的身世困扰了皇后十几年,皇帝绝口不提,她也不好开口相询。她一直以为庭生是靖王年轻时与宫外女子所生的孩子,而那女子便是皇帝陛下一直放在心中之人,谁知其中内情竟是如此曲折义烈。   “关于庭生的身世,在他成年后,朕早已告知于他,然他却无意于皇位,只想做一个保国卫疆的将军。以后,有庭生帮远儿守着这大梁江山,我们也能放心了。”   “陛下,臣妾一向以为陛下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女子是秦王生母。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梁帝闻言怔愣了半天,茫然道“此话由何而起,朕心中并无放不下的女子。”   皇后见梁帝神情坦荡,便知此言不虚。思虑片刻方道“看来陛下对自己的心思亦未思虑明白,无论陛下心中之人是谁,臣妾皆无争风吃醋之意。陛下已愈不惑之年,臣妾只希望陛下早日明白自己的心意。如若此人尚在人世,便不要再继续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谢空折枝。”   梁帝走出皇后寝宫时,神情恍惚。心中反复思量着皇后方才的言语,若说他心中一直记挂之人,自始至终唯有林殊一人而已。他一直以为林殊是他的挚友兄弟,记挂着他是理所当然。如今皇后提及,方才有所触动。林殊一直是他萧景琰的执念。   柳皇后逝世后,梁帝萧景琰心中既悲痛又愧疚还有感激。太子萧念远幼年丧母,更是伤心欲绝,梁帝见爱子难过,心中愈发难受,加上一直在担心林殊,心力交瘁之下,鬓边更添几绺白发。   及至翌年正月,琅琊榜公布新榜单。公子榜榜首依旧是林苏,却是江左盟宗主,不再是琅琊阁小公子。梁帝的心终是放下了,琅琊阁消息灵通,天下大事无所不晓,林殊必然尚在人世,且已回到江左盟。于是,梁帝便与蒙挚亲上廊州,求见江左盟宗主。   萧景琰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加紧赶路,短短数日便到廊州境内。江左盟屹立江左十四州几十年,实力雄厚,治下严谨,早已俨然江湖第一大帮。其势力所在的江左十四州,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百姓安居,商人乐业,到处一派繁华景象。   二人径直来到廊州江左盟总舵,递上拜贴,求见林苏宗主。出来相迎的却是旧相识黎刚和甄平。甄黎二人对梁帝萧景琰客气而疏远,只说宗主外出游历未归,让萧公子空跑一趟实是抱歉,因盟内事务繁重,急需处理,恕我二人脱不开身作陪,二位贵人请便吧。蒙挚刚想分辨,却被萧景琰伸手制止。二人离开江左盟,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萧景琰暗忖恐怕小殊为解决北燕和大渝之事又是一意孤行只身犯险,他手下人不敢得罪宗主大人,便拿他这个始作蛹者出气。他们敢这样对待当今天子,胆子委实太大了些。不过这样倒有些像是林殊的行事风格。   十日后,萧景琰再次与蒙挚来到江左盟拜见林宗主,跟第一次一样被甄平、黎刚几句话摆平,讪讪离去。   路上,蒙挚开玩笑说,“陛下,古有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今有皇帝陛下三顾江左盟请林苏公子。这以后传出去,也可谓是一段佳话啊!”   萧景琰倒也不急于一时,与蒙挚在江左一带访查民风民意,对这一带的民生状况甚为满意。   堪堪又过了二十天,萧景琰和蒙大统领再次催马来到江左盟,门口侍卫一见是他们,赶紧入内禀报。这次出来的却是飞流,飞流也不客气,只说了句“请跟我来。”便领着他们穿过几进院落,径直来到一个清雅脱俗的小小院落之前。院外翠竹丛生,青松挺立。院内几枝红杏出墙来。远远的便听到有飘飘渺渺的琴声传来,琴音铿锵有力,有如金石之音,忽而金戈铁马,忽而慷慨激昂,正是曹子建的白马篇。   萧景琰循琴声而至,却未发现飞流悄悄地拉住了蒙挚,二人并没有跟进来。只见一青衣公子,银冠束发,正端坐于临水的一处亭中抚琴而歌,“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一曲终了,青衣公子方缓缓抬起头,温润的双眸中波光潋滟,脉脉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萧景琰的目光穿透了二十五年的漫漫岁月,又看到了那个如星辰般明亮的少年。   二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仿佛跨越了这先后长达二十五年的漫长别离岁月,恍若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他们依旧不改初心,赤子之心仍在。   萧景琰嘴角含笑,眼边却有泪珠滚落,悄悄地落在衣衫上,绽放出一朵朵艳丽的花儿。“小殊,你仍是旧时模样。”   林苏亦是笑中含着泪花,“陛下,你老了。” ☆、且共从容   林苏言笑晏晏,口称陛下缓缓站起身形,却无半分毕恭毕敬之意,亦不曾行君臣跪拜大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如微风中的一枝幽兰,神色安然自若,黝黑的双眸中光芒煜煜。   萧景琰看得分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中全是自己的影子。这一刻,光阴停滞;这一刻,时光倒流;这一刻,瞬息万年;这一刻,岁月静好。   望着这样的小殊,萧景琰的心登时如同三月的春水软得一塌糊涂。这十年帝王路上养成的颐指气使,帝王威严在这双灿如星辰的双眸中全部化为绕指柔。此刻,他的眼中只余下了满满的宠溺,那是少年时代的靖王殿下对少帅林殊的宠溺目光。他大步走到林苏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嗔道“陛什么下,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   肩上传来温暖的力道,眼前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林苏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不由得飞过一抹红霞。萧景琰面容仍然坚毅冷峻,鬓边却生出了许多银丝。这是记忆中的那个萧景琰,却又不是那个萧景琰。十几年的戎马生涯,十年的帝王岁月,都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再也不是那个天天跟林殊腻在一处的七皇子了,而自己也不是那个终日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林家小殊了。   林苏仍然笑着,眼中却有着深深的无奈与悲哀,“陛下的名讳,草民自不敢忘。”   萧景琰明亮的眼神也黯了下来,终究是与往日不同了,他向来不稀罕这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帝王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只有臣民。小殊的意思他明白,他虽然时时记着自己的名字,不敢或忘,可是尊卑有别,却也不能直呼直名。他们之间终究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有生之年能再相见,于他们而言,已是奢侈了,怎敢奢求更多,可是人心总是不知足的,总想要的更多。这十年来,萧景琰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心心念念要做一个千古明君,因为他曾经承诺过林殊要还万民一个海晏清河的天下。如今他做到了,经过十年的努力,他真正成了一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可是他的小殊却只肯喊他陛下,跟他刻意保持距离,不肯走近他。   萧景琰被林殊称作水牛,自是有一股水牛的倔强。如今在林殊跟前,这强劲也苏醒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思及此处,萧景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林苏只见他神色变幻,一双鹿眼忽闪忽闪的,眼泪却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心中立时一紧。刚才一见到萧景琰头上的白发,林苏的心中便不禁发酸,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现在见他因自己不肯直呼其名而落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就随了萧景琰的意吧。林苏取出一方素帕,帮萧景琰擦去脸上的泪痕,笑道“景琰,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鼻子,这要是让你手下的大臣们看到,皇帝的威严何在。”   萧景琰顺势握住林苏的手,“小殊,我称孤道寡了十年,内心的寂寞孤独,除了母后,没人可以诉说。眼见着母后也一年一年的老了,我也愈发不忍心让她为我操心。如今,竟无人可说。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却不愿理我。我心里难受。”   林苏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笑道“景琰,你的苦,我懂。”   萧景琰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破涕为笑。   林苏见他又哭又笑的,哪里像个做了多年皇帝的人,不由得咧开嘴大笑起来。眼前却浮现出小时候每次林殊欺负萧景琰欺负的狠了,景琰便会哭鼻子,林殊再去哄他,一准会将其逗笑,那时的景琰眼角含泪,脸上带笑,跟现在的景琰何其相似。   林苏这一大笑,动作大了些,却是笑岔了气,竟然咳嗽起来,萧景琰着了慌,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还一连声的问他碍不碍事,要不要找大夫。林苏说没事。折腾了半天,咳嗽方止住了。“你方才想到什么好事了,笑成这样?”“没什么,就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对了,你不是和蒙大哥一起来的吗?他人呢?”   萧景琰此时方想起蒙挚,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倒把他给忘了,估计是跟飞流在一起吧。”   林苏知他一见到自己,早把蒙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便拉起他的手道“多年不见蒙大哥,我倒是想他了呢,我们去看看他吧。”   萧景琰见他自然而然的表情,仿佛二人手拉着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心中自是比吃了蜜还甜。   蒙挚和飞流正在练武厅中切磋,萧景琰见蒙挚稍落下风,暗叹:飞流武功果然已在蒙挚之上,琅琊阁不愧为天下人所叹服,所排名次从未有误。   二人相斗正酣,见林苏和萧景琰进来,登时罢手。蒙挚呆呆得望着林苏的面容,良久方缓过神来,上前抱住林苏道“小殊,真的是你啊。你的模样怎么又变了?”林苏见到蒙挚也是愣了下,蒙挚已到天命之年,头发花白,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的射箭师傅了。林苏也抱住了蒙挚,红了眼圈“蒙大哥,是我,我是小殊。”   因萧景琰是微服来的廊州,地方官员并不知晓,故一直匿名住在客栈之中。现下既已相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再去住客栈了。飞流吩咐人将林苏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萧景琰住,又收拾了一间给蒙挚居住。二人便在江左盟总舵住了下来。   林苏这个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的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自在,终日看看书,写写字,弹弹琴,练练功,优哉游哉!甄平和黎刚偶尔会来请示一些事情,大多数时间都没事。想来也是,林苏在琅琊阁养病十年,江左盟事务还不是照样处理的井然有序。萧景琰看到林苏这样清闲,心里不平起来,我怎么就是劳累命呢?不过,这头水牛很快便转过弯来,我得跟小殊请教一下,以后回到京城就不会那么累了。   林苏听到萧景琰讲起自己的疑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哈哈,皇帝陛下不远千里来向我这个布衣请教,草民真是荣幸之至!”   “小殊,叫我名字。”萧景琰正色道。   “景琰,我只负责盟中大事的决断,余下的事早有明确分工,盟中兄弟各负其责,自己决断,无须事事向我汇报。我当这个宗主,只不过是盟中弟兄抬爱,实则江左盟离了我完全可以照常运转,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根本上来说,江左盟和琅琊阁如出一辙。正因如此,这十年间,蔺晨能足不出琅琊阁便兼顾琅琊阁和江左盟事务。治大国如烹小鲜。君主治国若是如此,君王便也不会如此劳累了。蔺晨说过,事必亲躬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只活了五十多岁,他不想学诸葛武侯。其实我也不想学。”   萧景琰听后连连点头称是,心中琢磨着回金陵之后,也是时机整顿吏治了,若果真能官官各司其职,公正决断,他这个皇帝也就省心多了,况且吏治清明,向来是功在千秋的大事。   萧景琰在江左盟住了几天之后,看到林苏的身体果真恢复如初,只是力气还不如当年的林殊大,比一般人却是好多了,也便放下心来。   眼下正值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百花争艳,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萧景琰听林苏讲起去年和蔺晨等人下江南,看佛光,赴大理游玩了大半年的经历,心中颇是羡慕,隐隐的还有些嫉妒。便提议一起出去转转,看看这廊州风光。林苏正呆得无聊,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二人便带着蒙挚飞流来到廊州最繁华热闹的芙蓉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道路两边遍植桃树,大红的、粉嫩的桃花朵朵盛放,成群的蜜蜂嗡嗡飞过,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间翩然起舞。一阵春风拂面而过,朵朵花儿随风飘落,落在树下流连忘返的行人的头上衣服上。   林苏伸手从萧景琰发际取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中,“景琰,想来静姨这个时节又在收集桃花,准备做桃花酥了吧。”   林殊小时候最喜欢吃静妃做的桃花酥,每当阳春三月桃花开遍金陵之时,她便会精心采摘开得最好的桃花,将之做成桃花酥,让萧景琰给林殊送去。每次看到林殊坐在桃花盛开的桃树下,大吃桃花酥的不雅吃相,萧景琰便会取笑他。林殊一向是欺负萧景琰习惯了的,怎会让他耻笑了去。他往往会乘萧景琰不备之时,飞身跃起,将萧景琰扑倒在地,二人便在树下扭打起来,滚成一团,每次都把衣服弄脏,灰头土脸的回家后免不了挨父亲一顿训。   萧景琰想起往事,笑意映在眼中,“小殊,你以前最爱吃母亲做的桃花酥了。要不,你跟我回金陵去,让母亲做给你吃罢!”   林苏也忆起了往事,小时候的日子真好,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再也回不去了。他笑了笑,“静姨年岁越来越大了,我怎好意思巴巴的跑去劳驾她老人家做糕点吃。”   萧景琰这几日一直未敢问及林苏近来的际遇,更未敢提及自己希望他重回金陵之事,他怕一旦说出口,林苏便会重新筑起心墙,他们之间的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会变的愈发深了。今日顺口提及,果然林苏是不愿意去金陵的。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萧景琰见林苏发上也落了几朵花瓣,便帮他摘了下来,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诗,便顺口念了出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林苏没听清,便问道“景琰,你念的什么诗”萧景琰脸上忽然一热,道“我只是想起一句诗经。”林苏见他神色忸怩,大为不解。却也不再追问。 ☆、放下   廊州地处江左腹地,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百姓富庶。梁帝萧景琰亲见廊州百姓安居乐业,各级官吏清正廉明恪尽职守,内心颇感欣慰。他又如何不知这江左盛况与林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当年梅长苏弥留之际,尤记安排江左盟精英潜入邻国,以图后事。这江左十四州能有今日之繁盛,定是梅长苏早在多年前便已筹划好的,绝非朝夕之力。   一连数日,萧景琰和林苏盘桓于廊州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乐而忘返。   最初,蒙挚与飞流还相随护卫。后蒙挚见林苏身体确已恢复如常,便放下心来。而皇帝陛下只要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小殊便满脸餍足,早把蒙大统领忘到九霄云外。江左盟盘踞江东数十载,实力自是不可小觑,自能保皇帝陛下万全。他若继续留下,也只能充当蜡烛发光发亮。蒙挚深思熟虑之后,禀明皇帝陛下,萧景琰欣然应允。当下蒙挚便与林苏等人告别,快马返回金陵。   飞流依旧是神出鬼没,虽是一同出门,却时常不见他的身影。待林苏想起他时,一声呼唤便即现身。他现在功夫已在蒙挚之上,身法自是比少年时更快了些。   江左盟是天下第一大帮,向来行的是除暴安良济贫扶弱匡扶正义之事。在江左十四州境内有口皆碑妇孺皆知。关于江左盟前任宗主梅长苏的传奇故事,一直流传于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宣讲传奇的老者口中。廊州城内传奇讲得最好的便是孙老先生,老先生年近花甲,每日午时在淡月楼准时开讲,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从无间断。最近讲的恰是江左盟梅长苏宗主以病弱之躯治理江左,后入金陵辅佐当今梁帝登太子位,平反赤焰冤案,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江左百姓甚是爱戴梅宗主,故淡月楼近日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胖掌柜终日笑得合不拢嘴。   淡月楼是芙蓉街上一家其貌不扬的酒楼,门面不大,半旧的招牌,门外装潢亦是一般。林苏身着淡青锦袍,银冠束发,眉眼含笑,温润如玉。萧景琰着一袭淡蓝长衫,头戴玉冠,面容冷竣,不怒而威。多年的帝王生涯,天家威严早已深入骨髓,令人望而生畏。几日来,二人早已成了淡月楼的常客。刚到门口,迎客的小童忙跑过来恭敬行礼,“二位公子来了,快往里面请。”林苏微微一笑,与萧景琰相携而入。   酒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装潢考究,一应器具古朴高雅。二人来到临窗的老位置落座,林苏招手叫来小二,点了些特色点心小菜,待要点些酒水,却被萧景琰拦了下来。今日飞流有事,未曾跟来,便一再叮嘱萧景琰看好林苏,不准他饮酒。这是蔺晨交待过的。飞流不喜蔺晨轻薄,却深知他是个尽职的好大夫,对他的医嘱坚决执行决不通融。林苏在他的监督下,竟是滴酒未敢沾过。   萧景琰见他闷闷不乐,便知他酒瘾又犯了,不禁遥头。林殊少年时便好酒,经常拉着萧景琰偷偷遛出去找酒喝,酒量却是奇差,三杯下肚,一准醉倒。每次喝醉都是萧景琰将他背回去,被他吐一身亦是司空见惯。林殊回家后免不了要挨父亲一顿责罚,他却不长记性,下次照样喝醉。萧景琰往往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而妥协,当时萧景琰还住在祁王哥哥府中,至今他还记得祁王那无奈的语气“景琰,你总是惯着小殊,别把他给惯坏了。”少年萧景琰便会为小殊辩驳“不会的,小殊只是年纪小,任性胡闹罢了。大事大非面前,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着呢。”一旁的祁王妃嫂嫂便会笑他“景琰打小便宠小殊,只可惜小殊是个男孩子,不然娶回来给景琰当王妃再合适不过了。”当时萧景琰立即脑补出身着衣裙头戴钗环的小殊是何模样,应该还不错,哪天一定要让小殊打扮起来试试。   林苏心情不好,见萧景琰神游天外,嘴角含笑,时不时的瞅自己几眼,不由焦躁起来,“笑什么笑,我脸上长了朵花不成?”   “那倒没有,我正在想你戴花的风采。”“你才戴花呢!”他抬手便去打萧景琰,却被捉住了手不放。萧景琰小声戏谑道“大厅广众之下,林宗主请注意形象。”林苏手被他握住,掌心传来融融暖意,待要挣脱,怎奈力不如人挣脱不开,不由得红了脸,低头不语,讪讪的也不看萧景琰。萧景琰见他白晰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心道:小殊的性子比少年时确是温顺了不少,这要搁少年林殊,怎会轻易认输,早就又咬又抓的了。萧景琰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乖顺模样,倒是有些不忍,便放开了他的手。   林苏抬起头,揉了揉酸疼的手掌,随即飞了个眼刀给萧景琰,咬牙道“真是头蛮牛,就会欺负我,反正我如今也打不过你了。”   说罢,也不理他,随手捏了块桃花酥细细咀嚼起来。萧景琰见他气呼呼的,赶忙陪笑道“小殊,对不起。我不该这般没轻没重的。手还疼吗?”说着,便要拉过他的手细看,那人却躲开了。口中嗔道“真啰嗦,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娇气。”萧景琰见他笑意盈盈,唇红齿白,薄怒轻嗔,不由瞧得呆了。   此时酒楼内早已满员,客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座位上聊天。侧耳听来,多是讲江左盟和宗主梅长苏的。孙老先生自十年前开始讲江左传奇至今,已讲了无数遍,可是回回满员,次次座无虚席。   只听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正与同伴侃侃而谈“梅宗主是我自小崇拜的偶像,我是听着他的传奇故事长大的,从第一次听到他的故事开始,我便立志做一个对大梁有用之人,如今十年寒窗苦读,虽说资质愚钝,所学有限,我还是准备参加来年的春试。当今圣上刚正不阿治国有方人尽其才,大梁国富民强四夷来归,我辈有幸生逢盛世,何其幸哉!只可惜天妒英才慧极易夭,麒麟才子英年早逝!每每思及,悲痛之情难以言表!”   林苏听他说的真情流露,闻者动容,显是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并无丝毫虚情假意。有关梅长苏的记忆,林苏还是模糊不清。只是少年林殊张扬任□□恨分明,一心要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光明磊落的好汉。最是讨厌阴谋诡谲工于心计的谋士。是以他一向排斥身为梅长苏的自己。可是近日在廊州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所见所闻,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懵懂幼童,人们提起梅长苏皆是赞不绝口,敬重爱戴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世间之人是如此看待麒麟才子的,原来民意如此。天道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渐渐地,郁积多年的心魔终于解开了!   萧景琰自是知晓他的心思,因此日日伴他来此,欲借民众之口使他解开心魔,不再自苦。如今见他的眉头日渐舒展,显是终于思虑明白,心中不由得大喜。这聪明绝顶之人钻起牛角尖来,要拉他出来还真是不易!   萧景琰曾问他,你若想知道以前的事,我讲给你听便好,为何偏偏要跑到这来听人当故事讲呢。林苏道,这些事蔺晨早已跟我讲过,只是他口才虽好,当时并不在金陵,许多事也讲得不甚清晰。你讲起故事,太过枯燥无味,哪有讲传奇的先生讲的生动。萧景琰听后默然不语。原来林殊也是如此在意别人的评价。   是以,他们日日来这淡月楼听传奇,直听了十多天。今天是最后一天,讲完今天,孙老先生便要回家养老,不再出来抛头露面。   不知何时,银发如雪精神矍铄的老者已来到他的位子上,站稳身形后,将惊堂木一拍,开始讲起了今天的故事。   大梁元佑六年秋,三路大军压境,梅长苏随军北上,运筹帷幄决胜大渝敌军。   孙老先生不愧是讲传奇的高手,讲得绘声绘色生动感人,满楼的听众敛声静气鸦雀无声。讲到最后,梅长苏埋骨僵场,大军得胜回朝,太子殿下将北境大军赐名“长林军”,以此来纪念梅长苏。孙老先生讲完后,悄悄离去。台下听众尚沉浸其中唏嘘不已,有些人已泪流满面。谁也未曾注意到萧景琰和林苏何时离开的。   萧景琰与林苏携手出了淡月楼,径直骑马去了郊外的西山。一路策马狂奔,和煦的春风在耳边猎猎吹过,心中抑郁之情稍稍缓解。   山脚下鲜花盛开,芳草茵茵,溪水潺潺。二人将马放在山脚,步行上山。林苏内力未复,不多时便已气喘如牛,只好坐下歇息。萧景琰倒是气息平和,脸色平静。   再往上攀登之时,萧景琰伸手拉起林苏,与他一路向上,半个时辰后,终于登上了山顶。山虽不高,却已是城郊的至高点。站在山顶俯首下望,廊州城尽收眼底。   苍山之巅,二人手牵手,并肩而立,宽大的衣衫迎风飘扬。岁月如梭,数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二人几经磨难,初心未改,赤子之心长存。   林苏转过头望着萧景琰,那鬓边的银丝分外惹眼,不由叹息“景琰,我们都老了。”   萧景琰看着林苏依旧年轻的面容,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小殊,我确实老了,你却依然年轻。”   林苏听他语气中充满落寞,便伸出手摸了摸萧景琰的发髻,“景琰,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回金陵后还要多注意身体,保重自己。”   “小殊,你跟我回去吧。母后想见你。你亦曾答应过要陪我看遍这大好山河。”   “景琰,我们这不是在看大梁的大好山河吗?”林苏狡黠一笑。   “那不一样,小殊,你要是能回到金陵,我们也可经常相聚,该有多好。”   “景琰,如今你贵为君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廊州也是在大梁的土地上,我们虽不能时常相见,看到的却是同一片蓝天,同一片河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要我们彼此安好,只要大梁安好,其它的便不要再奢求了吧。”   “我让景睿和豫津同去北境戍守了,想想真是羡慕他们。我们年少时,不也是希望携手走遍大江南北,同为将军守卫边疆吗?可惜,景禹哥哥不在了。你又几经生死,早已离开金陵。我却被困在皇城不得自由!你以前不愿重返金陵,是怕世人说梅长苏一介江湖谋士立于朝堂有损大梁颜面。现如今,你也看到了天下百姓对梅长苏的评价。民意如此,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可是如今我已面目全非,不再是梅长苏。你如何向世人证明,梅长苏还活着。”   “那就恢复你林殊的身份吧。总会有办法的。”   “林殊,林殊要是活到现在,总得有四十多岁了,你看我有这么老吗?”   “你看起来确实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说你是林殊儿子还差不多。”   “那我岂不是要喊你萧大叔了。”   林苏被萧景琰给气得咬牙切齿地喊他“萧大叔。”   “萧大叔,以后我们一起出门,别说是兄弟了,就说是叔侄吧。”   “那你可是吃亏了!”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虽然我还是记不清有关梅长苏的事情,但是我现在觉得梅长苏也很好。这个心魔现已放下,你只管放心。我不想去金陵,只是近乡情怯,金陵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是我的故乡,那里有太多的回忆,我不想去触碰。况且,以我现在的模样回到金陵,恐怕会有些故人认出来,到时如何解释我到底是谁。是林殊梅长苏还是林苏。静姨对我一向视为己出,是我不孝,这些年竟没有回去探望她老人家。哎,只要我还活着,假以时日,我总是要去看望静姨的。” ☆、人间四月天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大梁佛法兴盛,各地兴造寺塔之风尤盛,其中金陵更是寺院林立,不胜枚数。金陵城郊的众多寺院之中,尤以城北的云居寺盛名最着。云居寺位于北郊的千佛山中,千佛山自古为佛教圣地,山中寺院林立终年香火兴旺。千佛山顾名思义山中佛像众多,成千上万。山中险峰无数,幽谷纵横,环境清幽静谧,是灵气汇聚之地,是故众多信徒于此处兴建寺院潜身修行,时日一久,便形成了规模。   时值四月下旬,金陵城中的桃花早已凋谢殆尽,随风逐水而去。云居寺中的桃花却是开得正艳,满树芬芳,满目绚烂。   每日前来寺中礼佛烧香的善男信女不绝于途,有些步履匆匆,只来得及多瞅几眼这开满枝头的明艳的花儿便即离去。也有些人礼佛后会流连于花丛之中,好好赏玩一番之后方才离开。   云居寺中现任住持方丈法号慧觉,是位得道高僧,现已八十余岁高龄,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慧觉方丈精通佛理,医理,药理,见闻广博。只因勤于修行,甚少会客,很少有来访者能够睹其真容。是以若能与高僧得有一面之缘已是佛缘深厚福泽不浅,若能得其相邀来至方丈室中品茗小叙者更是凤毛麟角。   今日方丈室中却迎来了两位女客。其中一位已年过花甲,头发花白,其容貌却是清丽脱俗温柔娴静高贵大方,全然不似上了年岁之人。另一位英姿飒爽气势夺人高贵之中自有一股令人敬畏之气势。两人皆是难得一见的美貌佳人,却是两种孑然不同的气质,一个温婉大方,一个英气勃发,一静一动,相得益彰。二人皆做寻常布衣钗裙打扮,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出身份高贵者方有的磅礴之势。正是微服上山的太后娘娘和霓凰郡主。   三人正襟坐于蒲团之上,少顷便有寺中僧侣奉上茶来,霓凰郡主道谢后端起茶杯慢慢啜饮。太后也端起杯子细品了一番,然后放下茶杯,笑道“大师的茶果与别处不同,清冽之中自有甘甜之味,茶道如禅道,饮茶品茗与礼佛参禅确有相通之处。”慧觉方丈慈眉善目,白须飘飘,精光内敛,颔首微笑,“施主所言极是,品茗如参禅,人人慧根皆有不同,故同一杯茶,于不同人口中品出的味道亦会不同,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此而已。”   霓凰郡主闻言放下茶杯,击掌笑道“好一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师此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慧觉道“施主女中英杰,巾帼不让须眉,虽是一介女流弱质,却是心怀江山天下,胸有亿万甲兵,文可治国,武可安邦。老衲今日有缘一睹穆将军风姿,深感荣幸。”   霓凰郡主冰雪聪慧,听闻慧觉之意竟已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心中暗暗叹服。她本是驰骋沙场的将帅,向来行事光明坦荡,胸怀宽广,此次与太后微服来到寺中,本意只因二人身份高贵,不愿大肆张扬兴师动众而已,却也无意要刻意欺瞒。她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茶,含笑望向太后,只见太后轻轻晗首。当即放下茶杯,向慧觉拱手道“并非穆霓凰有意相瞒,实是不想惊扰寺中诸位禅师清修,故未挑明身份。还望大师海涵。”慧觉抚须而笑,“老衲久仰郡主威名,今日得以一睹郡主风采,不免话多了些。二位贵客今日来到敝寺,恐不只为烧香品茗而来,但请直言无妨。老衲定会全力以赴。”   霓凰道“今日霓凰前来,确有两事相求,一是听闻大师乃当世得道高僧,见闻广博,于医学药理之术尤为精通,特来求问。二是霓凰一位故人不日来访,因他最喜桃花酥,而城中桃花花期早过,唯有贵寺桃花尚在盛开,故来求取些许。”   “郡主待故人情意深厚令人感佩,况草木花卉皆为有情之物,自当甚喜郡主采之。郡主所求之事可是与这位故人有关?”   “霓凰求问之事正是与这位故人有关。昔年,他曾先后身中火寒之毒和冰续丹之毒,后虽历经万难侥幸活了下来,二毒皆解,现已行动如常人无异。只是霓凰担心会留有后患,故来请教大师。”   慧觉向太后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乃医学世家出身,精通岐黄之术,想必知晓以毒攻毒之法这种解毒之法。”太后闻言轻轻点头。   慧觉继续道“火寒毒与冰续丹皆为剧毒之物,若是身中其中一种毒素,又未能及时解毒,断无生还之理。若是同时身中两种毒,二者之间却会彼此克制,最终相互抵消,毒性会大大降低。此时,若有医术高超之人在旁相助调和两种毒素,使其势均力敌,当可同时化解此两种毒素。只是这样对人体损耗极大,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了。需要借助药物扶助本元,并需卧床静养数年到数十年不等。”   太后和霓凰听到这里皆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霓凰思忖片刻后问道“大师,若是此人先中了火寒之毒,又经削皮挫骨拔毒之后,身体损伤颇重。多年后又中了冰续丹之毒,也可以这样解毒吗?”   “若是这种情况,用这种方法解毒也无不可,只是更加凶险百倍,九死一生。”   “况且,用此法解毒的后患便是病人身体会更加虚弱,恐难享常人之寿。若是解毒前身体便已极度虚弱,解毒后更是受不得丝毫风寒,若是不慎风寒入里,则会寒症复发,终日缠绵病榻再难治愈。”   太后闻言默然半晌,方语音颤抖道“若是病人不慎受了风寒,当真无法可解?”言罢,竟自落泪。霓凰郡主也是泪眼迷离。   “倒也不是全无化解之法,只是此病世所罕见,能治愈到何种地步老衲心中全然无底。若是这位故人来到金陵,老衲定会全力相助。”   太后一行人离开云居寺之后,一个手摇折扇的白衣男子从方丈内室缓步踱了出来,那双桃花眼中精光闪烁,只听得他自言自语道“这世上关心阿苏之人还真是多啊。唉,也只有阿苏自己从不知晓爱惜自己罢了。”   四月末的金陵已是初夏时节,温度适宜阳光和煦,风儿吹到脸上也是暖意融融,正是温暖人心的人间四月天。   皇帝三顾江左盟总舵之事,早已传遍京城,还有人编了民谣来唱:廊州有个江左盟,麒麟才子显神通。金陵城中展身手,沉冤得雪扬美名。忽闻敌寇侵边关,麒麟出马敌胆寒。古玄德三顾茅庐,今梁帝三下江左。孔明出山蜀汉兴,才子入京大梁盛。   最近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中,总会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谈论此事。   多是说当今梁帝不只治国有方,且甚是爱惜人才。梁帝效仿蜀汉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微服前往廊州,亦是三顾江左方得见到琅琊榜首江左盟宗主林苏公子,并在廊州盘桓月余,与林宗主一起体察江左民情,以师礼待之。其诚意终于感动了林苏宗主,答应与梁帝一同回京,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全力教导太子殿下。人们口口相传,众口烁金,以至每日大家相见的问侯语也由“吃了吗?”改成了“宗主何时入京?”   正是:昔有玄德三顾茅庐,诸葛武侯鞠躬尽瘁。今有梁帝三顾江左,琅琊才子又入金陵。   正当人们翘首以待林苏宗主随圣上入京之时,像是唯恐金陵城中还不够热闹,又有新的传言流出:林苏与当年赤焰少帅林殊形貌颇似,真假难辩,且也姓林,便有人猜测可能是当年梅岭之难时林殊死里逃生,隐姓埋名这些年,历劫归来,也有人质疑,若是林殊当年并未身亡,为何现在方才露面,赤焰冤案已洗雪十多年了。也有人猜测林苏乃是林氏后人,却非林殊本人。无论是哪种说法,人们都觉得林家后继有人了,都为林家高兴。因此近日自动前来林家祠堂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这初夏的金陵城真是热闹非凡,街上的人们满面春风。温暖的风儿迎面吹来,身上处处暖意融融,这暖暖的风儿亦会吹暖了远方历劫归来的游子之心罢。    ☆、十年归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金陵帝都,城门巍峨高耸,气势恢弘。   金陵城外,三骑骏马,急驰而至。   马上之人正是奉太后懿旨赶回金陵的梁帝萧景琰和江左盟宗主林苏,另有飞流随行。   数日前,太后宫中内侍来到廊州江左盟,带来太后亲笔书信一封。萧景琰当着林苏的面将信拆开,果是太后亲笔。信中太后自言,因年老体衰偶感风寒,身体微恙,甚是思念皇帝陛下,盼其早归。另久仰江左盟宗主林苏才名,只是苦于无缘相识,唯望林苏公子能于百忙之中抽身前往金陵一趟,以了夙愿。   萧景琰近日本在劝说林苏与其一同返京,林苏却一直借口推辞,迟迟不肯答应,正苦于如何能将人带回去。如今神兵天降,母亲写来亲笔书信,邀林苏入金陵相见,当真是天赐良机贵人相助。太后虽年岁已高,只因其本是医女出身,极重保养,身体一向康健,甚少染病。更不会以生病为理由让自己回去。萧景琰心中自是明白,母亲此举多是为了帮自己。小殊会拒绝自己,却不忍心拒绝母亲。他离开金陵之前,已将自己对林殊的心意告之于母亲,母亲听后却只是了然微笑,原来母亲早在多年前便看出了自己的心意,而自己却直到柳皇后临终时才被其一语点醒,真是愚钝之极。他还记得当时母亲的话“二十多年了,你和小殊早已成了彼此的执念,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只要你能让小殊明白你们彼此的心意,我会支持你的。此事需慢慢来,切不可鲁莽急躁。”   萧景琰看完信后,便将之交给了旁边的林苏,林苏看完信后,想也没想,便问他“景琰,我们何时动身?”萧景琰怕他着急,便安慰道“母亲一向身体甚好,应无大碍。往日我在宫中时,母亲每每提起你便落泪,若见到你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她老人家面前,心情定会大好,说不准病便即好了。你先安排妥当盟中事务,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林苏听到“安然无恙”几个字时,脸上禁不住抽了抽,若果真安然无恙该有多好。可能是自己太贪心了吧,总想能再多陪伴景琰一段日子……不过,趁自己现在行动自如,去一趟金陵也好,那里毕竟是自己生长了十七年的家乡,金陵的一街一巷,林府的一草一木,近来都时常入梦。林家的人除了自己全留在了那里,自己也已十多年未曾回去祭拜过父母祖先了。那便回去吧,只要自己及时离开,当不会再对景琰造成伤害。   林苏让飞流叫来甄平黎刚等盟中主要首领,将自己离开后江左盟中所有事务做了细致安排。甄平和黎刚觉得宗主今天行为反常。只因宗主平日很少亲自过问盟中日常事务,此次安排得如此细致,倒不似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日,而像是安排身后事一般。   甄平和黎刚越听越是心惊,当听到林苏说“若我短时回不来,遇有难以决断之事还跟以前一样,请教蔺阁主,或者由蔺阁主派人来解决。”甄平再也坐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于地上,哽咽道“宗主,这次进京,务必带上我或黎刚,也好有个照应。”   黎刚也跪了下来,“宗主,十二年前在北境战场上您也这样交待过一回,然后十年间您便生死未卜,再未回到盟中。此次回金陵又是如此安排,属下真是怕,怕又要再过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您才会回来。我和甄平已经五十多岁了,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无论这次您要去哪,都请您务必要带上我们。”   林苏见这两个年过半百的铮铮铁汉伏于地上哭得一塌糊涂,亦是心酸不已,忙起身将二人扶了起来,“快起来,我的身体状况你们也清楚,现在只不过是过一日赚一日罢了。金陵是生我养我的家乡,能回去看看,也是我的心愿,我会尽快赶回琅琊阁请蔺阁主治病,不会有事的。这次有飞流跟着照顾,我自己也会注意,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说那些话,只是为防万一,怕到时手忙脚乱,竟惹得你们伤心了。现在盟中离不开你们。我答应你们,若我感觉身体稍有不适,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江左到金陵也不过几日路程,要去也快。”   甄平黎刚终是不忍心忤逆于他,只得妥协应允。只是终归是不放心,晚上又将飞流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又让飞流随身带了些备用药品多带了些衣物,方才罢休。   第二日清早,三人临行前,甄平黎刚率盟中众人前来相送,黎刚又将萧景琰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劳驾陛下照顾好宗主,宗主向来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定要看紧他之类的。絮絮叨叨半天,直到林苏在一旁等的不耐烦了,才住了嘴。萧景琰却没有听烦,见他如此关心小殊,心中很是感动,直叫他放心,自己决不会让小殊有事。   由于林苏坚决不肯乘坐马车上路,三人只得骑马。一路颠簸,终于在五天后的傍晚来到了金陵城外。这几天,萧景琰眼见林苏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青紫,不由担心,一路上视线未曾离开过林苏,生怕一不留神他出点什么意外。   眼看到了城门,三人放缓速度徐徐入城。离金陵越近,林苏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曾多少次在这里离开,又回到这里。少年林殊和少年萧景琰曾经并肩离开金陵奔赴前线,也曾鲜衣怒马并骑归来。梅长苏离开金陵十二年后重返金陵,也是由此进的城,出城时是赤焰少帅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回来时便是一身病骨满腹机谋面目全非,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已认不出来了。当年梅长苏随大军离开金陵前往北境战场之时,也是由此而出,而身为太子的萧景琰,则孤立于城楼上目送再次披上战衣的小殊离开,等待他凯旋而归,共同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梁盛世。而这一等便又是一个十二年。   林苏忆起许多往事,又恢复了一些记忆,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萧景琰见他脸色阴睛不定,风云变幻,心下更是担心,忙策马凑近了关切地问道“小殊,你没事吧。”林苏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看到的是萧景琰满眼的担忧和恐惧,心下一痛,“没事,只是忆起了一些往事,你也知道我丢失了好多记忆,现在又找回了一些。”“小殊,别想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要你好好的,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林苏还沉浸于往事之中,随口便道“景琰,我也只要你好好的,别无他求。”他当时脑中混沌不清,心里想着便随口说了出来,并没有多想这话中深意。萧景琰却是清醒的,林苏声音虽轻,他却听得真切,原来母亲说的对,小殊跟自己的心果然是一样的,只是他过于坚忍,一直不肯表露出来罢了。当时心中直比吃了蜜还要甜,这一恍惚,便落在了后面,忙驱马追上去。   萧景琰刚刚追上林苏,却见他在马上遥遥欲坠,心中道声不好,忙纵身跃到林苏马背上,双臂环抱住他。只见他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竟已晕了过去。萧景琰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他真怕小殊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一边急切呼唤“小殊,小殊。”一面策马往梁宫急驰。走在前面的飞流也跟了上来,焦急地唤着“苏哥哥,苏哥哥。”   宫门前守卫一见三马疾驰而至,正欲阻拦,却瞥见马上之人似是皇帝陛下,忙跪倒在一旁。萧景琰目眦欲裂心急如焚,纵马急奔到太后的芷罗宫门前,抱着林苏纵身跃下马,提气直奔太后日常起居所在的寝宫。未进门便大喊“母后,母后,小殊晕过去了……”太后正在榻上坐着,一见萧景琰抱着林苏急急冲了进来,忙起身问道,”景琰,小殊怎么了?你先别急,快将他放平,我来看看。”萧景琰将林苏放在榻上,然后坐在一边守着林苏。   太后见林苏一如少年林殊的容貌,却是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眼泪早已滚滚落下,滴在林苏苍白如纸的脸上。又忙收敛心神,强自镇定,颤抖着伸手搭上他的脉搏,林苏的手臂苍白无力,瘦骨嶙峋,脉搏不稳,气息奄奄。萧景琰痴痴地望着母亲和林苏,心中早已大乱。飞流站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萧景琰的目光才从林苏那缓缓离开,看向飞流,飞流道“水牛,你照顾好苏哥哥,我去找蔺晨哥哥来救他。”这一声水牛终于唤醒了萧景琰,眼神顿时清明起来,心想我怎么还不如飞流冷静。当时便答应道“好,你速去速回,但金陵离琅琊阁千里之遥,我只怕时间耽搁太久了…….”他想说的是我怕小殊等不到蔺晨赶来,此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一阵心酸,眼泪却如断线的珍珠滴了下来。飞流叹了口气,心道:这个水牛怎么还是这么笨,要是去琅琊阁找人,我哪有鸽子跑得快……只好跟他讲明白些,省得他过于担心“蔺哥哥在云居寺,我们很快便会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苏哥哥,等我们回来。”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萧景琰喃喃道“云居寺……” ☆、执子之手   林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自己死了,魂魄又来到了三生石畔。忘川水波涛汹涌,彼岸花红艳似火。他来到三生石前,却发现巨石变成了一面镜子,前世今生所有经历皆化作了清晰的影像在这石镜上一一回放。从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从顽劣稚童成长为少年将军,从不知寒冷为何物的小火人儿变成拥炉围裘的病秧子……   林殊,梅长苏,林苏……   血染梅岭,三月之命,寒症复发……   三世为人,皆不得善终。   三生三世,每一世终结时心中放不下的唯有一人而已。   景琰,你在哪?这次真的是永别了吧!   看完了自己的三世人生,林苏也忆起了所有的往事,林殊的十七年,梅长苏的十四年,林苏的十二年,每一世皆不长久,且是血泪斑斑。   十七年的林殊生涯便耗完了这一生所有的幸福,有父母长辈的悉心呵护,有战友同袍的生死与共,有至交好友的纵容陪伴……   这些太美好,以至他成为梅长苏后仍是念念不忘,而因此瞧不起身为梅长苏的自己,梅长苏承担了所有的苦楚,身心俱焚,几乎将自己燃成了灰烬……   想来,也只有成为林苏的这十二年过得比较平静安稳。晕睡八年,无知无识;失忆两载,无忧无虑……   如今,他已不再为林殊的早逝而伤心,也不再为曾身为梅长苏而心存芥蒂。无论他曾经是何人,他的赤子之心未曾变过。梅长苏去时,冤案已得雪;林苏去时,国强民富,四海升平,四夷臣服。夙愿得偿,复有何憾。可是为何还是放不下……   前面便是奈何桥,他却走不动了,累了,或许仍是不想忘却…...   他正准备纵身跳入忘川河中,却听得有人在呼唤他“小殊,小殊,不要丢下我,你已弃我而去两次,如何忍心让我再次承受失去挚爱之痛……”   是景琰的声音,难道他也来了,林苏心头大震,却看不到萧景琰的影子,他沙哑着自语“景琰,别怕……我在忘川等着你……”   “小殊,醒过来,我不要你去那冰冷之地等我,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只求你安好无恙。”   林苏觉得有人在抱着自己轻轻摇晃,却什么也看不到。“景琰,你在哪?我看不到你…..”   “小殊,你睁开眼睛……”   林苏费尽全力终于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了的脸,一双鹿眼红通通的,眼圈乌黑,蓬头垢面,满脸憔悴,此刻却是满眼的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萧景琰颤声道“小殊,你终于醒了。”   林苏看着萧景琰竟憔悴如斯心疼不已,想伸出手为他理理鬓边乱发,全身却没有丝毫力气,完全动弹不得。只得轻声道“景琰,别怕。我没事。”声音暗哑,几不可闻。   “哟,阿苏,你可算是醒了。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皇帝陛下便要殉情随你而去了。我若治不好你,砸了招牌不说,还得落个谋害大梁皇帝的罪名。你说我冤不冤啊,遇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比那窦娥还要冤……”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苏看到走进来的蔺晨心中一暖,面上却是佯怒道“蔺晨,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对他的威胁,蔺晨也不在意,将手中的药递给萧景琰,满脸戏谑得看着二人道“陛下,阿苏已经醒了,您可以用汤勺给他喂药,当然也可以用原来的老法子……”   林苏见萧景琰突然红了脸,似乎在躲避着自己的视线,不敢直视自己,不由纳罕,“蔺晨,何为老法子?”   蔺晨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指了指面红耳赤的萧景琰道“阿苏啊,你何时也成了好奇宝宝。不过这事啊,还是陛下最清楚,你还是直接问他好了。我一会再来看你。你们先喂药啊,这药可是我辛辛苦苦熬的,可别浪费了。不打扰你们亲亲我我了。”说完扬长而去。   蔺晨走了之后,屋内气氛登时尴尬万分,林苏瞅着别扭的萧景琰恍然大悟,以麒麟才子的冰雪聪慧,怎会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林苏三世为人,脸皮自不会太薄,可此时却也是红了脸。   萧景琰察言观色,见林苏不再追问,终于松了口气,转身拿过一个靠垫,想让林苏靠在上面,无奈林苏浑身绵软分毫动弹不得,正无计可施之时,却听得林苏低声道“景琰,你上来扶着我吃药吧,药要凉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萧景琰却是听得真切,心下大喜,忙脱了靴子上来,将林苏抱在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端了药碗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吃完后,又拿过备好的梅子……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蔺晨再次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馨画面:林苏乖顺地依偎在萧景琰怀中,不言不动,满室静寂。   仿佛他们一直便是如此,早应如此。   历经万难,初心不变。   即使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你。   我可以放下万里江山,却始终放不下一个你。   蔺晨热泪盈眶,轻轻退了出去。   天正十一年六月,太后收林苏为义子,本欲封其为亲王,林苏却是坚辞不受,终以布衣之身为太子之师,执教东宫。   天正十一年八月,梁帝颁布圣旨,过继聂铎与霓凰郡主长子聂承志于已故骠骑将军林殊名下,改名林承志,入林氏族谱,待其成人后,袭林氏爵位。因林府已无他人,故遣太子师林苏入住林府,教导林承志直至其长大袭爵。   天正十六年二月,太子萧念远十七岁,少帅林承志十五岁,皆已是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少年英雄。二人同入长林军中,一呆便是三年。   天正十九年三月,梁帝身体染恙,急召太子回京监国。六月,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太子妃正是霓凰郡主独女聂如玉。如玉郡主与太子殿下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公认的佳偶天成。   天正二十年三月,梁帝萧景琰因身体原因让位于太子萧念远。   新帝登基后,立太子妃聂氏为皇后。终其一生,未立妃嫔。   新帝登基的那一天,宫中鼓乐喧天,喜庆的乐声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林府。   正值桃花盛开时节,林苏坐在树下抚琴,清扬的琴声与偶尔随风飘过的鼓乐之声遥遥相和,竟无丝毫违和之感。萧景琰提着两个食盒悄悄走近,琴声婉转清扬,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全无往日的金戈铁马铁骨铮铮之音,细辩之后,竟是一曲凤求凰。弹者有情,听者有意。 萧景琰静立于林苏身后,待其一曲终了,俯下身子,环住他纤细的腰肢,将头俯在他的耳边,轻唤道“小殊,我来了。今后,你去哪,我便去哪。我们再不分离,好不好?”林苏轻轻点头。萧景琰高兴道“太好了,你终于不再赶我走了。小殊,我好开心。”林苏觉得脸上有水滴不断滴下,抬眼看去,只见萧景琰双目含泪,却是欣喜若狂,也不由得红了眼睛,伸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嗔道“都是要当爷爷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幅小哭包的样子,羞也不羞。”萧景琰破涕为笑,“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随便你怎么说吧。”   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二人身上头发上落花点点,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萧景琰狡黠的笑了笑,“小殊,还记得九年前我去江左盟寻你之事吗?”林苏嘴角噙着满满的笑意,“当然记得啊,当时我因寒症复发,一直在琅琊阁修养,并不在廊州。本想你找不着人也就算了,谁知你这头水牛,还是那般倔强,碰了两回钉子仍不死心,赖在廊州死活不肯走。便只好央求蔺晨,暂停治疗,回到廊州见你。”   萧景琰放下手中的食盒,用力将林苏拉进怀中,盯着他的双眸,恨恨道“你总不肯好好保重自己,明知自己受不得风寒,偏偏要独自一人跑去大渝和北燕那样的苦寒之地,你是化解了北燕和大渝对大梁的威胁,还成全了秦王萧庭生和大渝长安公主这对有情人,你为国家为朋友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可是,你又将我放在何处,将你自己放在何处。若是你因此真正的永远去了,你要我如何独活于这世上。你若不在了,我又怎能独活。”   林苏轻轻的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景琰,我一直把你放在这里,一直都在,一直都是你,也只有你。”   萧景琰哽咽道“小殊,我也是,一直只有你,早已容不下任何人。”   林苏指着那两个食盒道“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萧景琰笑道“一看见你,什么都忘了。这是母亲做的点心,让我带来给你的。”   林苏嗔道“你何时也学会油嘴滑舌的了。”   打开食盒之后,一盒是桃花酥,一盒是榛子酥。桃花酥是林苏最爱吃的,榛子酥则是萧景琰最爱的点心,可惜林苏对榛子过敏,不能吃。于是萧景琰吃一个自己的榛子酥,再捏一个林苏的桃花酥,惹得林苏直飞眼刀,却也无可奈何。   林苏道“还是静姨做的桃花酥好吃,我还记得九年前跟你回到金陵,一进城便寒症复发,晕了过去。等我三日后醒来时,吃的便是静姨亲手做的桃花酥,还是静姨和霓凰亲自跑到云居寺摘来的桃花做的。”   萧景琰道“母亲对你一向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要亲,我有时真怀疑到底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小殊,你怎么又称呼母亲静姨了,母亲早已认你为义子,你也改口称母后了,今日怎么又改回去了呀。”   林苏闻名,脸登时便红了,直红到了耳根。   萧景琰看他如此,觉得莫名其妙。似又想起了何事,便道“小殊,还记得在廊州桃花下,我曾念过一句诗吗?”   林苏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何诗,现在听他提起,想来不是什么好诗。   “不记得了,反正我也不想听什么诗呀歌呀的。”   萧景琰笑道“小殊,你明明记得,却偏要装作不记得,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再念一遍给你听。”   林苏捂着耳朵道,你念你的,我才不要听。   萧景琰只定定瞅着林苏的眼睛,那里面满满的全是自己的身影,他轻轻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林苏闻言怒道“萧景琰,原来你九年前便存了坏心思,亏我还那么相信你。你才宜其室家,你才于归呢。”   说完便要负气而去,手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不放,抬头便迎上了萧景琰那双深邃的眸子,眸中星光闪烁,满满的盛满了林苏的影子,像是要将林苏融化一般。林苏的怒气,突然间便消了。面对着这双会说话的眼睛,他总是会妥协。   萧景琰的声音满怀深情“小殊,我们兜兜转转了大半生,余生不要再错过了,好不好。我的责任已完成,如今大梁海晏河清四海来归,远儿又得你亲自教诲,文韬武略远强于我,又有庭生景睿豫津承志等良臣相助,你我自可安心离开,寄情山水,笑傲江湖。江山代有才人出,也是你我携手退出的时候了。”   林苏道“景琰,你说的我何尝不想。只是我的身体……”   “小殊,生死有命,我知你本不是看不开生死之人,只是你不放心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吧。”   林苏点头,“你已承受了两次失去我之痛,我不想有第三次。慧觉大师也说过,我这寒症无法治愈,只能缓解。且我不能享常人之寿,难以活过六十岁。”   萧景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你如何说,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我不管你还有几年的生命,只要你在世上一日,我便陪你一日,我要实现我们少年时的诺言,携手走遍天下,看尽大梁的大好河山。你怕冷,冬日我们便去大理,有穆青夫妇和他们的孩儿们,想必我们也不会寂寞。我们也可以时常回来看望母亲和远儿,还可以去军中看望承志,去江左盟看飞流,去琅琊阁找蔺晨喝酒,看风花雪月练剑……”   林苏也握紧了萧景琰的双手,道“好。”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